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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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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株不开花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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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春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情?”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温彦之捧出一口雪花辞的广口方碗,捞出给齐昱的白面,并撒上葱花和细盐,恭敬放到齐昱面前。

  齐昱看着眼前的面,汤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见自己在汤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葱花,半点儿油腥都无。

  他不由再问自己:朕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宫中的晚膳。

  况这呆子还不领情。

  温彦之将一双竹筷递给了齐昱,这才让开来,站在旁边。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周福走来,要先查验一番汤面,却被齐昱挥挥手,遣开了。

  ——姓温的脑子大弯转不了几个,你竟还指望着他弑君。

  ——不如指望老高丽国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齐昱将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来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

  吃完赶紧回宫吧,还有奏章要看。

  温彦之道:“皇——”

  “治水之事,”齐昱一边挑起面,一边问,“是秦文树教你的?”

  温彦之一怔,过了半晌,摇头道:“回禀皇上,不是。”

  齐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议,秦尚书修改过,微臣亦画过图纸,原本要呈给先皇。”

  “哦?”齐昱顿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这能耐,朕是不是该考虑将他从镇江调回来。”

  温彦之低头,“皇上,不是耿大人。”

  齐昱皱眉,再往前想,忽然说:

  “方知桐?”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钢针,忽然在温彦之的心头狠狠一戳,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秦文树落难后,所有工部官员都承了御史台所判的“不察之罪”,统统官降三级,可方知桐身为工部侍郎,虽无证据直接参与案件,“不察治罪”却更深重,便直接被罢免官职,朝廷永不录用。

  四年前御史台一别,温彦之再未听闻过他的消息。

  齐昱吃得很快,一碗汤面见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拭嘴角,余光中见温彦之神色怔忡,以为他是顾念起了曾经的同僚,便道:“你大约觉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温彦之垂眸,“微臣不敢。”

  齐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绢帕,“这是事实。”

  温彦之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齐昱缓缓道,“往往明知是错的,皇帝,却不得不做。”

  他突然唤道:“温舍人。”

  温彦之低头:“微臣在。”

  齐昱道:“如今你是个史官,你来告诉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皇帝?温彦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间,明君多少,贤主多少,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却不是个个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顶着千古的骂名。

  温彦之道:“微臣不知。”

  “朕也不知,”齐昱笑了,“但朕却知道,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的,不是好皇帝,纵容外戚、仰仗权臣,亦无法称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个开疆拓土劳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个攀高附低的窝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

  “温舍人,安稳,方能图后事。如此说,你是否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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