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委屈
不做声，出了医院的大门，我一路上都是沉默的。
有点生高强的气，死活带我出来，不肯让我与小泽一起陪伴母亲。但更多的是气自己，也替母亲感到冤屈。一个女人，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却要经历如此的痛苦，做出这样的选择。难道这是做儿女不该想办法阻止的吗？而今天，我却成了侩子手，成了母亲寻死的助力人。我恨我自己，我甚至开始不断地问着自己你怎么还不去死？
高强抓住我的手试图开导我，我奋力地甩开他，仿佛他是我的仇人。
恨意在心里滋长，我找不到根源，也许我只想找个可以去怪罪的冤大头……
一根藤蔓从我心深处滋生，怪异地生长，探壁到身体的每一处，攀岩附壁，连我的泪腺都不放过，伸出枝蔓来堵住，苍白且冰凉的藏在我的皮肤下，偷偷潜藏进我的骨髓里，妖化成另一种造血干细胞更新与分化，催使得我几乎以为自己马上要流出蓝色的液体来，嚎叫着我不属于这里，快来救救我！
我恐惧得只想赶紧回去，躲到我的星球去，我害怕这样的恐惧，更害怕潜能的这种改变。我甚至害怕来自于高强对我的关注。
我疯了似的狂奔，像被狼追逐的羊。
因为恐惧的驱赶，高强第一次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听得到他在身后急切的呼唤，猎人一样，可他阻止不了这一切……
我看到生命正在用时间的鞭子驱赶着我们，向死亡这唯一的出口不断地前进，而它的鞭子横扫一切。
幸福或痛苦，成功或失败，都成了遮眼布，当有一天你掀起来看时，才发现，无论怎么走，出路都只有一条。比如我，比如高强，比如此时依旧生死未卜的母亲。
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躺在病床上母亲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坦然而绝望，我知道那也是我的脸，是从前的我，是未来的我，是分化出来的另一个我。
我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坦然地接受驱逐，坦然地接受时间赏赐地每一次鞭打，我知道我们没有任何能与之抗衡的东西，我唯一无力接受的，便是眼前，就在当下，由我亲手为母亲扬起的一道鞭。
“应惜！应惜，你给我站住！”气喘如牛的声音，始终尾随在我的身后许久。
眼前有金星在乱蹦，脚步也开始踉跄，突然，自己的脚绊到了自己，啪地一声狠摔在地上，脑子被摔糊涂了，心跟着也摔碎了。
“快起来应惜！快起来！”我听到有人在喊。
“我起不来了，再也起不来了，我是罪人，以后都要跪着走，一步一磕头的走了……”
当高强温热的手碰触到我，那个躲在我身体里的妖异枝蔓终于退却了，我的泪瞬间涌出，烫的眼前一片漆黑。
身体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被人搂在怀里，暖暖的，连鞭子都被阻挡在了身外，只听得到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声，真实热烈得令我心安。
“应惜别怕，有我在……”他死死地抱住我，肩膀厚实得像一堵墙，隔着冷冷地衣料我都能感受到的热度。
高强已经累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断断续续，风箱似的喘息声，伴着剧烈地咳嗽。但他依然紧紧地抱住，直到我完全平静下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他把我的脸埋在肩头，把头侧向我完全遮挡住，从外表看就像是两具身体长出一个头颅来。
两棵树拧在了一处，无论是根还是枝干……
直等到我彻底平静下来，高强才缓缓地松开手。
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高强找了面巾纸与我擦拭。我丢人地站在街边又是擦泪又是揩鼻子的，喘过气来的高强却守在一边安心地笑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现在回去马上给我洗衣服去。”高强歪过头，用右手拈起左肩的衣服来。
我模糊地看去，整个肩头的衣料颜色好像都变深许多，与其他部位的烟蓝色有很大不同，手摸上去又湿又粘。
“看你干的好事……”
高强开玩笑的一句话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我哇的一声又哭了，像被抢走了糖果的孩子。
高强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惹出更多的眼泪来，慌了神，打躬作揖说了许多好话。可他越哄我越哭，最后高强止不住发了火，大吼一声够了。我就听话地把泪住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再难过，再怨自己也于是无补。与其后悔不如想想如何应对。想不想知道你妈妈的具体情况，想不想知道医生对你妈妈的病情是什么样的意见？”
我停了哭声狠狠地点头，说了声想。
“你想我不想，快找个地方让我歇歇……”高强的脸色有点白，我赶紧拉着他去到不远处路边的椅子上坐下。
“去买两瓶水去……”高强再次下达命令。
我领旨去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想想又买了块巧克力，结了帐出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高强瘫成一摊泥，见我回来笑着坐起身道。
“第一次跑得这么远又这么急，累瘫了，以后就靠你养活了……”
我又被他勾起伤心事，刚瘪瘪嘴要哭，高强当头一声喝，我立马憋了回去。
“你干嘛对我这么凶？”我眼里噙着泪，把水和巧克力递给他。
“不对你凶点，你能有完吗？……”高强偷着笑接过我手里的饮料打开瓶盖，慢慢一口一口地抿着。
我垂头不语，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高强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说到。
“放心吧，别看你妈妈进了监护室，最多不过两天准没事。”
我想信他的话又觉得他只是安慰我，侧过身来背对着他吧嗒吧嗒地继续掉眼泪。
“咱能不哭不？”高强急了，扳住我的肩膀让我转过来，我偏不，与他拧住劲。
“嗐……”高强无奈地松开手，坐在一边陪着。
想一会儿，哭一会儿，抽抽搭搭，直哭到太阳西坠星光满天，哭累了喝口瓶里的水，像饮酒，高强在一旁看着我哭笑不得。
最后我与高强也没回去我的小窝。泪流干了，身上也倦到软掉，晚风吹得人手脚冰凉，我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将抬起身来便一下子软倒在了高强怀里。
高强抱住我直接去了附近的酒店。躺倒在柔软的床上，我看着脸色同样不大好的高强，为他难过，想流泪，眼里却干得像火烧。
“我应该振作是不是？”我抓着高强同样冰凉的手问他。
“嗯，废话……”高强瘫倒在我身侧，眼盯着天花板不肯看我。
“我四岁没妈妈，十三没了爸，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振作也活到现在。”
我被他说得无语，也为他的身世唏嘘，用手擦擦眼角，再没了泪。
“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我问。
“喘着气儿活到这么大的。”说完，高强便笑了，我也跟着没憋住，被他逗笑了。
“其实，应惜，遇到再难的事，咬咬牙都会过去。哎……有些事当时看起来天大，到最后回头看看，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为难，屁大点儿事而已……”
“你才是屁呢……”我既嗔且怪，竖起眉，拿眼瞪他。
“你这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脑回路都和人不一样。”高强从天花板上收回眼神，转过头笑着捏我鼻子。我拍开他的手骂到。
“你才不是人呢。”
见我笑了，高强跟着放松了下来，劝我到。
“这样多好，再难过也该记得笑，其实你妈妈看着危险，可我问过医生，只要挺过这两天就会没事。在ICU里应急的条件好，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别再为难自己了。就算天大的过错，咱再不犯就成。委屈到现在，你是把我要累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