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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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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我起码也得是廉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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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骤遇祖逖,难免心惊,他固然心理素质过硬,面沉似水,毫不表露于外,且仍能指挥自如,麾下兵将却多半惶恐。于是鏖战半日,先后三次稍却,虽然不肯承认战败,士气确实在无形中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因而石勒当晚召聚诸将,他可以表现出两种姿态来:其一,惊慌失措,且斥责张敬,表示咱们此番豪赌基本上算是输了,随即询问诸将,是该继续坚持一下,还是就此退兵啊?其二,则是临危不乱,图振士气,且更坚诸将继战之心。

  反正原本就是豪赌嘛,目前才刚揭盅,我手上筹码尚多,未必没有扭转战局的机会。越是受到强大压力,越应当奋勇向前,倘若就此退归襄国,那从此就纯是被人逼着打的局面啦!

  石世龙自非庸懦之辈,因而不禁仰天大笑道:“祖士稚实当世雄才也,竟能设此诡谋以蒙骗朕。彼乃以朕为赵括乎?”

  随即转向张敬,说来,张中书给大家伙儿讲讲白起和赵括的故事吧。

  在座赵将,多半是大老粗,又不象石勒似的,即便不打算认字、读书,却喜欢听人说古。所以啊,估计有人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赵括是何许人也,张敬你先给解释一下。

  张敬此际智谋已竭,又担心石勒责怪自己,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然而石勒的态度却重振了他的勇气,于是起而施礼,随即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秦赵长平之战的经过。

  石勒便道:“可惜朕不是赵括,朕起码也得是廉颇啊。为何秦人要先施反间计,使赵括代廉颇为将,然后才密使白起至长平?可见若廉颇不去,即便白起也无胜算,因此不愿挫损其威名也。”

  白起是常胜将军,起码就史书中的记载,他平生就从未打过败仗,秦人亦以白起之威名,震慑关东诸侯。那么王龁已经在廉颇的坚壁前顿挫数月,不能建功了,倘若易以白起,白起再几个月打不开局面,往小里说,他本人的威名受损,往大里说,秦国失去了一件只要祭出去就会吓得诸侯屁滚尿流的法宝——起码不再有从前那般战略威慑力啦。

  因而石勒才说,我不是赵括,起码得是廉颇。赵军在长平,若纯取守势,则秦人不易摧破,必须诱其出战,才有望围歼之。廉颇不去,赵括不来,即便白起密至军前,赵人也不会出战啊——白起若预先暴露了呢?更完,估计即便对面是赵括,他也不肯出来了。

  石勒此言,是云己军尚有一战之力,而且未必就输。当然啦,长平之战是赵军守而秦军攻,如今的形势则是晋军守而赵军攻,根本无可相提并论,对此,石勒自然就含糊过去了。

  他只是鼓舞诸将道:“朕平生惯常恶战,贼愈强而我愈勇。若当面唯有许柳,即便取胜,亦不足炫耀,即便挺进洛阳,尚须面对关中的晋援。如今当面为祖逖,则若能战而胜之,晋人必然胆丧,兵下成皋,司马邺必弃城而逃。则我据洛阳而西向,河内乃至河东,皆不足定也!裴该亦只能退入关中,与我久持罢了。”

  言下之意,你们怕祖逖吗?有何可怕,祖逖来了反倒是好事儿啊。

  “卿等既随朕来此,可愿竭尽忠勇,为朕破此强贼啊?”

  天王既发此问,那谁敢说个“不”字啊,诸将当即一起拱手,宣誓道:“臣请为陛下前取祖逖等首级,以献陛前,使我皇赵一战而威震天下!”

  随即部将葛薄便说:“然而,晋寇有坚城为凭,卷县、阳武为呼应,倘若正面对敌,彼受挫即可退入荥阳,未易破也——还当仔细谋划。”

  石勒乃笑问张敬:“张中书为朕参谋,可有破敌之计否?”

  其实张敬自从知道当面的不是许柳,而是祖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当下略一沉吟,便即拱手道:“臣此前错判贼势,以为祖逖尚在病中,当面许柳必怯,破之易也——此臣之罪……”

  石勒摆摆手:“不能料祖逖之病否,乃程子远之过,及朕疏忽,卿有何罪?不必再言,只说当此局势,可有良策破敌否?”这个接骨眼儿上,不可苛责张敬,而必须自己先把责任给担起来——或者推给并未从征的程遐——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动摇军心,或者伤损张敬的忠悃之心啊。

  张敬乃道:“军行因应形势,当急则急,当缓则缓。若面许柳,唯有疾进;既面祖逖,则须慎重。臣意,厘城不可不攻。”

  荥阳城的东面,有厘、陇、管三个堡垒,互呈犄角之势,且以甬道相连,三堡不下,则荥阳城不易攻取。羯军特意先绕道而南,攻打管城,那是因为管城距离荥阳最远,呼应不便之故。既下管城,复克陇城,就剥掉了荥阳城外防线上一多半儿的工事,剩下厘城,乃可暂不攻取,但命将监控之可也。

  当然了,这是认定许柳为晋军主将之时,张敬为石勒谋划的进军路线。但如今明知道当面敌将是祖逖,由此判断,晋军的士气必然高昂,其指挥必然灵动——日间之战,就能够证明这一点了。则面对如此强敌,再蒙着脑袋直接往坚城上撞,就不大稳妥了,故此张敬才建议,咱们还得先把厘城给拿下来——

  “先下厘城,则荥阳势促,且野外堡垒俱丧,士气也将受挫,再攻荥阳,相对要容易一些。且我既占厘、陇、管三城,不虞晋寇远出,扰我后路,主力乃可绕行北上,进攻敖仓……”

  敖仓乃是一座肇建于秦代的仓城,位于荥阳城正北方略略偏西一些的敖山之上,正当黄河与济水交汇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即在敖山上设仓,用作关东粮秣物资经河、济而向虢洛、关中的重要转储点。

  张敬分析道:“晋寇粮秣,自洛阳东运荥阳,以先自伊水,绕成皋入河,先储敖仓,再自陆路南下,最为便捷,我若攻取敖仓,或能大获敌粮。而即便贼尚未于敖仓储粮,据此亦可断其河上粮运之路。且我赵粮秣,多自襄国南输黄池,入白沟而至枋头……”

  河北地区,虽然多是平原地形,而且道路辐辏,终究从陆路运粮,车推马驮的,仍然既耗时又费力,五百里路程,途损过半。故而自古以来,就习惯于利用境内水系来承载物资,甚至于人为地开凿运河,方便粮运。

  汲郡内最重要的河流,乃是淇水,自太行北山而来,迤逦东南,最终注入黄河。因此汉季的建安九年,曹操进讨河北袁氏兄弟,就命人在淇水入河口附近,以大枋木筑成堤堰,堵塞水流,使淇水转而注入东面的白沟,增加水量,以使槽运可自汲郡东部直通魏郡中部的黄池——增加了二百里的水道。由此,其地即得名为——枋头。

  此番羯军南下,自然不会弃置这段水道不用,除先期粮秣供输乐陵一带外,后续则都暂汇于黄池附近的内黄县,准备因应形势变化,经水道,过枋头,直输汲郡郡治汲县。因为按照张敬的策谋,赵军必须以最快速度,经兖州北部沿河而西,进取荥阳、成皋——估计最远便将在此处有一场激战,若能摧破晋防,即可挺进伊洛盆地,这仗就基本上赢了一半儿了。因而粮秣汇聚于汲县,方便经铜关过河,运抵荥阳。

  张敬由此建议,夺取敖仓,将之作为羯军前线的粮储之地,那么从铜关到敖仓这两百里地,又可以利用黄河水运了。

  “取敖仓,可使晋粮远途,且便我军粮运。且若自敖仓发兵,直取成皋,则荥阳必将分兵抵御。如此一来,分弱敌势,或者我便有机可趁了。”

  石勒手按地图,沉吟半晌,最终点头道:“卿此计大好。敖仓确乎为战略要地,不可不取啊。”

  此后张敬又说:“此前以为所面许柳,破之不难,我军乃长驱,而不顾苏峻,止命徐龛当之。然以今日之势来看,徐龛不能御青州兵,而我在荥阳城下,或将稍稍拖延些时日,则若为苏峻过濮阳,以扰我后,难免凶险。此前攻取厌次,苏峻逡巡于泰山,不敢北上应援,是知其怯,本不足忧。然而祖逖既将兵,或将严命苏峻西来,料彼不敢不从。当分兵或援徐龛,或守燕县,保障棘津,较为稳妥。”

  石勒嘴角一撇:“苏峻小儿,且由其猖狂数日,待我先破祖逖,必要阵斩其首,以使青、徐之人不敢正眼相觑!”便即增派一支兵马,去救徐龛。

  ——————————

  再说祖逖顺利击退了赵军后,返回荥阳城内,也与诸将商议,说:“苏峻若能迫近阳武,则我满盘皆活,何其久不至也?”顿了一顿,又道:“其人素狡诡,乃不可寄予厚望,我当于此继续遏阻贼势,并尝试摧破之。”

  许柳劝说道:“目前形势,仍然于我有利。虢洛之间,今秋大熟,粮秣物资转运至荥阳,不过三百里地,而贼自河北输粮,路倍于我,加之兵多,耗损在四到五倍。则只须与贼久持,不过三四月内,敌必粮尽而退,到时候攻其暮归,可望大胜。如此方为万全之策,明公慎勿轻出啊。”

  祖逖摆手道:“卿之所言,固为兵法之常,奈何太过保守了。若不能趁此机会,极大杀伤羯众,灭其锐气,唯恐石勒退归河北,恃险抗拒,候时再来。而若能于荥阳境内,大破羯贼,乃可有望尽取河内,甚至于长驱襄国了。”

  他判断石勒今日受挫后,暂时不敢再来攻打荥阳城,而会转攻厘城,以期扫平城外这最后一座重要堡垒——“此前管城、陇城,守之不坚,应之不急,为惑贼也;而今于厘城,则不可再轻失,我当亲率主力,频频出城,去扰贼阵,去援厘城。但厘城不失,石勒终无能为也,其气自夺;即便厘城苦战后再失,亦可趁机大杀伤贼众,于我有利!”

  于是晋、赵两军的目标,就几乎同时转向了厘城,从翌日起,便即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祖逖并不枯守荥阳,他屡次发兵救援厘城,或者尝试反攻管城和陇城,以牵制石赵的兵力,杀得石勒颇有捉襟见肘之叹。终究赵军号称雄兵三十万,实际能战之卒,只不过比晋军多出一两成罢了,则一个不慎,就可能在局部战场上反处劣势。

  其间卷县的卫策和阳武的祖济,亦多次开城杀出,相互策应,以牵制围城的赵军不能西去增援主力,亦不能全力攻城。战局就此陷入了胶着状态。

  到了十月中旬,终于,身在晋阳的裴该也知道了祖逖重病已愈的消息,不禁大喜。

  他原本就琢磨着,虽然自己前世读书不求甚解,就回忆不起来祖士稚究竟哪年死的了,但以相关事件作推断,怎么着也还得有两三年的寿命呢吧。而且原本历史上,当祖逖与石勒修好而专图刘曜,于规复河南颇有胜算之时,建康政权却忙着扯后腿,打算命戴渊为都督,来统祖军,祖逖闻讯,乃“感激发病”,旋即去世。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形势更是一派大好啊,也没人掣肘——裴该自然不为,荀氏则还没那个资格——他怎么就能病重而将死呢?

  在原本历史上,祖逖一病不起后,即有预感,乃将妻孥送去汝南大木山下,远远地避开了中原的血火战场。中原士人为此惊愕,“咸谓逖当进据武牢,而反置家险厄”,纷纷劝谏,祖逖却根本不听——为什么不听啊?因为他明白,自己天寿将终,而以建康政权的状况,是没人能够接得过自己肩头重担的,北伐终将化作泡影……

  可是这一两年间,祖逖虽病,却并没有类似颓唐举动吧,也并未跟谁嘱托过后事。就裴该对祖逖的认知,他祖士稚若真自知不起,是一定会交卸兵权,以免贻误国事的——起码也会口授一封书信给自己,说说身后的安排吧。祖逖既不为此,裴该就始终还抱持着一定的期望。

  于今得信,不禁仰天大笑道:“士稚好谋略,竟然连我也给骗过了!”他却不知道,消息提前几天传入长安之时,裴嶷却不禁嗒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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