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践诺
易杨本可以用更恶毒的语言将这些年所有的痛苦都悉数奉还,可在看到吴招娣那眼神时,却止住了。并不是良心发泄,而是忽然意识到,吴招娣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的至亲,无论她做过什么都无法抵消这个事实,虽不想承认,可她驻扎在他的血肉,驻扎在他的思想,是他如何都摆脱不了的一部分。他若不能处理好与她的关系,便不能好好与自己相处。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因为他一心想剔除自认为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可如今,他清醒了,他想放自己一条生路,试着接受自己的全部,背负着所有好的、坏的,一同走下去。
回到租屋内的易杨,已然平静了许多,因着自卑,他总不断后悔曾经做过的决定,可在面临新的抉择时又摇摆不定。但此刻,他的内心是毫无波澜的,他很庆幸自己能够与吴招娣做个了断,说了多年来想说的话,点到即止,并不为过。
吃了药,又网上买了个药盒,打开最近淘来的二手收音机,易杨开始了洗漱。现在已经鲜少有人用收音机了,这款和从前易成刚反复修的一模一样的收音机,连滋滋的电流声都显得亲切,偶尔闭着眼听听,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不过是放学回来不小心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不一会儿,易成刚就会来捏他鼻子喊他起来吃饭。
亦如发病时他看到的幻象。
从前易杨总选择逃避,宁愿搬出去住也不想看到与过去有关的东西,怕触景生情。如今想来,他或许正需要这些个随时随地心酸一场、痛哭一场的契机,而不是累积到自己都无法自查的地步,一触即溃。
电台里,主持人正说着冬至要早些回家。温暖的水流带走了一天的疲惫,却也在雾气腾腾间,忽然点醒了易杨一件事。
这些天他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冲得头昏脑涨、疲于应付,也便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先是谢煜和方烁,再是余潜,随后是吴招娣。这些曾伤害过他的人,仿佛按着事先写好的剧本,一个个来他的生命里谢幕。他们的结局都有着对应的讽刺,在乎感情的落得同归于尽、在乎自己的落得病入膏肓,在乎钱财的落得一无所有。当初他们伤害易杨得到了什么,如今就都变本加厉地归还了什么。
想到这里,易杨不觉背后一阵阴冷,希望这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伤害过他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锦天恪守着他的承诺,尤其是后半句。
他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去策划这一切,先是从他最痛恨的谢煜开始。
方烁并不愚蠢,要让他上钩很难,但好在他对谢煜的执着远在谢锦天的预料之上。或许两个人纠缠得久了,便说不清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不甘。方烁显然是将与谢锦天多年来的缠夹不清当成了一场角逐,非要分个高下才肯罢休,非要赢得彻底才算不辜负自己,因而谢锦天提出的能禁锢谢煜一生的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显得格外诱人。
要接近谢煜并不困难,无非是摆出苦大仇深的架势大肆指责一番,做出一副渴望家庭温暖的别扭模样。彼时,郑荞已与谢煜复婚,对父子俩的和解求之不得,自然是推波助澜、鼎力相助。于是,谢锦天便顺着台阶下,和和美美地一家三口吃上顿饭,冰释前嫌。
谢煜或许是真的老了,太过渴望亲情的温暖,也便没怀疑谢锦天浮夸的演技,就这么在书房里,被一次又一次地催眠。谢锦天将那些容易被排斥的念头,一步步递进式地植入谢煜的潜意识,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渐渐改变对方烁的看法,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爱他爱得痴狂。
爱——多么情有可原。
方烁再次出现时,谢煜已对他有了些旧情复燃的趋势。方烁不提从前,只像个朋友般问起谢煜的近况,却在不经意间忘了掩藏对他的余情未了。这在纯属为了补偿而与郑荞破镜重圆的谢煜心中,悄悄放了把火,烧得他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淡忘了方烁所有的不择手段,只记得两人在异国他乡相互扶持时的不易。
日子越是过得冷清,心中的火苗越窜得高,直烧红了双眼,烧热了头脑,一发不可收拾地又一头栽了进去。直到“意外”地发现,方烁与谢锦天的私会。
“你可悠着点,别被我爸发现。”
“现在我让他朝东他绝不朝西,哪会起疑?这远比报复要来得有趣。”
两人碰杯的动静,在间隔两桌遥遥望着的谢煜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觉得谁在他脑中撞钟,绵延不绝地敲打着他,令他不得安宁。
等晚上如约而至地到了方烁家里时,方烁已备了一桌的菜,正解围裙。
“快洗手,趁热吃!”
然而谢煜的目光却只落在方烁背后的砧板上,那上面搁着未洗的刀。
等谢煜回过神来时,他已坐在了自己车里,车停在路边,双手沾满了血。
脑中浮现出方烁躺在血泊中浑身抽搐的样子,就像条被剖开肚子却犹在挣扎的死不瞑目的鱼。可谢煜不记得究竟往方烁身上捅了多少刀,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鬼迷了心窍般,反反复复地撞着丧钟,深信唯有方烁死了才能解脱,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谢煜怔怔盯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简直无法相信他做了什么。他向来不是个行事冲动的人,可痛下杀手的时候他却坚信方烁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是玩弄他于鼓掌之中的罪魁祸首!以至于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一刀刀断了他的生路,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谢煜痛不欲生地将头抵在方向盘上,不知该何去何从。脑中那恼人的钟声终于消停,可这诡异的安静却又像恐怖片里鬼魂出没前的压抑伏笔。方烁那一双怒睁的眼,死死盯着他,从草丛里,从车窗外,从路灯上,从座椅下……
谢煜吓得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晃了一晚,随后在破晓时,被巡逻民警逮了个正着。他说不清身上血迹的来源,精神恍惚,口中念念有词,依稀是个“鱼”字。
那一双无处不在的鱼眼,转瞬间成了隔音玻璃上的孔洞,空洞对面坐着个与他有着相似轮廓的男子。
“谢煜,把你已有的给出来这不叫补偿,叫施舍。我要你给的,是你给不起的,这才叫公平。”
谢煜只麻木地听着,并未追问什么,他的双眼黯淡,像燃尽了清明后余下的灰烬。他终于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了。
“方烁的命是保住了,但伤了胸椎,下身瘫痪,后半辈子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谢锦天等了半晌,依旧没有回应,他打量着玻璃对面面如死灰的男人,只觉得那牢里坐着的不只是谢煜,还有他自己。
他终于替易杨报仇雪恨,让罪有应得的人沦落成了这形同枯槁的模样。
要给谢煜植入一个危险的念头并不容易,他的戒心很高,很可能因为一句不恰当的引导就触动了意识的警戒。谢锦天花了漫长的时间、耐着性子埋下引线,他无法暗示谢煜伤害方烁,但他不断煽风点火,让谢煜对方烁的迷恋节节升温,这份感情渐渐关联到了自尊,逐渐被抬高到与生命齐平的地步。在催眠的作用下,谢煜坚信他为方烁付出了许多,也牺牲了许多,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于是,背叛和戏弄便仿佛一点星火,以燎原之势吞噬了理智,造就了这两败俱伤。
易杨他们经营的店铺开业那天,谢锦天让人悄悄送了花篮,花篮里那张怎么都不像出自他手笔的画着“警长”的卡片几乎耗费了他一整晚的时间。然而他真正的贺礼,却是谢煜与方烁的玉石俱焚。
然而易杨看起来并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生出大仇已报的快慰。他一路尾随着独自回家的易杨,看到他那垂头丧气、怅然若失的模样,不觉有些心酸,也有些气馁。然而转念一想,易杨或许只是一时间还未能消化大仇已报的事实,他不该就此停下,而应该给予接二连三的“惊喜”。
谢锦天的第二个目标,便是曾经也催眠过他的余潜。
余潜向来理智,本身也擅长精神分析,要找到交集对他下手十分困难,但他的妻子却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她原是农民出生,因着当时崇尚工农的时代背景才被书香门第的余家相中,余潜也是顺从父母之命才成了婚,婚后才发现与这位妻子根本毫无共同话题。夫妻间便因此相敬如宾,连子嗣都不曾有。等这位妻子从国企退休,便整日出去打麻将,排遣寂寞。谢锦天便找人借着麻将桌接近她,带她玩些赌钱的局子,她赢了些蝇头小利便越打越大,从几百到几千,最后到了几万,哪知道那天连输了几局,急于翻盘的她,匆匆取了存款,却又输得血本无归,还倒欠了几十万,被人上门泼油漆、灌胶水,余潜知道后怒其不争,可报警也没有用,终是被那几个小混混天天骚扰得没了法子,四处借钱还了钱。
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余潜在最近一次体检查出了癌症,已经扩散,医生说化疗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把余下的日子过好。
可要怎么过好?
余潜几次救下因为愧疚而企图自杀的妻子后,只觉得心力交瘁,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他开始回顾一生,开始交代后事,随后他想起了易杨,这个他亏欠最多的孩子。
那天,谢锦天看着易杨目送余潜离开时的眼神,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当真能令易杨解开心结。如果说这些人罪有应得,为什么易杨却依旧闷闷不乐?
谁能把从前的易杨还给他?
那个不善言辞却温柔澄清的邻家男孩,已经被他和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合谋溺死在了晦暗的过去里。他要如何将他眼中的黯然连根拔起,如何将他心中的荒芜灌溉成能滋长温情的沃土?
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唯有用他的方式来填补悔恨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