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

  两人悄悄溜回医院时天都黑了。乔恩先进了洗手间将外套脱下来换好，露出里面的病服，让刘志伟拿着，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让刘志伟推着他回到了房间。

  刚进房间打开灯，没有等他们松一口气，刘志伟和乔恩就瞬间僵住了。他们没想到黑暗里居然还坐了一个人——陆易。

  陆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说：“晚上好。”

  刘志伟两股战战，有一种小学干坏事被班主任抓包的既视感。

  “去哪儿了？”陆易看着他俩说。

  “嗯……”刘志伟正要犹豫着开口，就被乔恩打断了：“去楼下花园转了转。”

  “转得一身食物的味道？”

  乔恩和刘志伟：“……”

  乔恩及时救场：“顺便去吃了个饭。”

  “吃了四个小时的饭，”陆易严谨地替他补充说，“从下午两点到现在。”

  刘志伟和乔恩都变成了哑巴。

  陆易盯着乔恩，指着放在小台板上完全没拆开的文件说：“你觉得拿这个怎么办？”

  乔恩摸了摸鼻子，自认倒霉地上前拿起了文件袋，用一双死鱼眼看着陆易，在他面前拆开了文件袋，拿出文件，一份份摆在他的被子上，直到整个床都被铺满。

  “你满意了吗？”

  陆易双手环胸没有说话。

  乔恩在刘志伟的帮助下上了床，开始满脸不开心地从床头拿起其中一份文件。

  陆易对刘志伟说：“跟我出来。”

  刘志伟在乔恩的挤眉弄眼下对他做了个鬼脸也低着头出门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陆易带着刘志伟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在这里乔恩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刘志伟乖乖认错说：“我不应该一声招呼不打就带他出去玩的，但是我们也没危险的事，只是去射箭和吃饭了。乔恩真的该出去走走，总是闷在病房里他也很孤……”

  “吃了什么？”陆易问他。

  “蟹、蟹肉煲，”刘志伟说，“他很喜欢吃这个我觉得有时候可以让他离开医……”

  “那个，”陆易打断他，“有外送服务吗？”

  “……啊？”

  “如果能用一顿饭让他老老实实看文件，我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划算。”陆易一本正经地说。

  刘志伟掏了掏耳朵：“你、你不在乎我随便把他带出去？”

  “他是自由的，”陆易说，“我为什么要禁止他外出？”

  刘志伟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一直在受到挑战。

  “这里又不是监狱，他也不是犯人。倒不如说我希望他能更多地出去看看，激起他的求生欲望。”陆易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而且你知道他看与不看那份文件，飓风下半年的市场将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吗？那可是十几个亿美金去向的风向标。”

  刘志伟又开始感到玄幻了。他不禁要回想一下乔恩满嘴流油吃蟹肉的场面才能回归现实。

  “不过，你明天该去工作了，”陆易说，“你的经济人已经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

  刘志伟猛地想起自己每次进乔恩病房都会下意识把手机调成静音，而他们出来时他也没有打开声音。刘志伟连忙掏出手机一看，满屏幕的未接来电。

  妈耶，要完。刘志伟再一看短信，还有十几条未读短信。

  “给你的经纪人打电话吧，”陆易说，“明天可以不用来，让威廉姆斯少爷多看一会儿文件。你一来他就得意忘形。”陆易说着离开了。

  刘志伟没工夫去琢磨陆易的话，他连忙给许庭回拨了过去。

  许庭一接起电话就道：“你在哪？还完全吗？”

  刘志伟楞了一下，说：“没事我没事，之前静音忘记了……”

  “那就好，”许庭似乎松了一口气，“你的安全问题高于你的一切工作问题，下一次及时看信息。”

  刘志伟又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脑勺说：“没事，我还能出什么事……”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许庭说，“每年都有艺人自杀、失踪，有因为心理因素的也有因为恶意竞争的。”

  刘志伟给唬得有点儿心惊肉跳，他当了十年的艺人了，大量刚进入这个圈子又退出这个圈子的人他是见识过的，自杀失踪的他还真没见识过。刘志伟觉得许庭说得太夸张了，但对方又是好意，刘志伟便心甘情愿地认了错。“下次不会了，一定看手机。许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许庭这才说道：“导演对你第一天的戏很满意，所有角色都确定了就决定提早官宣，明天中午会发出剧照，而你明天也有戏要拍，我来跟你确定一下行程。”

  刘志伟连忙说：“没问题，我都空。”

  许庭跟刘志伟确定了第二天一大早去接刘志伟的计划和之后的行程后就谈到了房子的问题，刘志伟这才想起他现在还没有看那些册子。

  “哎……许哥，再给我两天。”刘志伟说。

  许庭说：“行，不过尽快，你也不想等你火了随时都有人看到你进出哪个小区，这样给跟你同住的人估计也会带去不小的麻烦。”

  刘志伟倒没想到这一点。他就没红起来过，所以也没有很强烈的意识到他会给别人带来什么麻烦。不过许庭这样提醒他了，他也觉得不能总赖在陆易家里一直住下去，陆易说是他的生活助理，主要服务的还是乔恩，不光乔恩，还有乔恩的公司飓风。

  刘志伟挂了电话之后就琢磨着回去选房子，一踏到乔恩的病房门口，就听到乔恩在里面说：“谁做的决策？我花了半年把系统升级到完全弥补覆盖这个漏洞，你们花了半个月更新了带有漏洞的‘新系统’？”

  乔恩的语气冷冽而嘲讽，就像刘志伟最初见到乔恩的那样，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刘志伟站在门外不动了，没有推开门，只是通过门上的玻璃悄悄看着里面坐在病床上开视频会议的男人。

  “查理？他连Python是怎么拼写的都不知道，你们让他做决策官？”

  “我知道！”电脑里传来一声怒吼。

  “闭嘴，我当初日以继夜花了三个月让运行速度提升百分之八而你第二天就把我的主机烧了。”

  乔恩潦草地拎起那些床上的文件：“这些东西我一个字都不想看下去，如果你们不能补上那个漏洞，飓风未来半年会亏掉不止十几个亿。”

  “乔恩，乔纳森一直咬得很紧，他们的速度不比我们慢，如果我们再不出新版本，‘霸王龙’会马上领先一步……”

  刘志伟站在门外听得又是一愣。飓风是IT领军企业，但是霸王龙他也不陌生，是创造纳西萨斯系统的企业，用户群体庞大，有些情况下几乎和飓风是并列的。

  刘志伟连忙掏出手机在搜索软件上搜起了霸王龙。

  搜索结果出来得很快，刘志伟可以肯定他们口中的乔纳森就是霸王龙的头儿。

  “我说过多少次，”乔恩火大地说，“不要考虑霸王龙，这只是乔纳森的策略，他们的技术还不成熟，纳西萨斯的可编辑性让他们在收尾阶段面临更多的麻烦。你们要做的就是干好自己的事，决策是决策者的事！”

  乔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的确是他放开了决策者的这个位置。

  连电脑那头也静了一下。

  乔恩毫无预兆地忽然将屏幕合上了，电脑亮了一下又很快黑屏。

  乔恩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志伟干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将头探了进去。

  “你们……结束了吗？”刘志伟试探着问，“可以帮我挑挑看房子吗？”

  乔恩的身体忽然坐直，手从额头一直用力抹到下巴，把一张俊脸都扯变形了。他扭头严肃地对陆易说：“把查理送到乔纳森那儿去吧。这个星期就送过去，最好今天。”

  -

  刘志伟回去之前乔恩让他把所有许庭给他的房屋的宣传册都留下，刘志伟就留下了，顺便告诉了乔恩自己第二天白天得去工作的噩耗。

  乔恩倒是很爽快地随手挥了挥，似乎并不在意刘志伟来不来。

  刘志伟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拉开抽屉看了看，抽屉里他先前见到的两瓶小小的药已经不见了。刘志伟隐约有些不安，但面对神色自然的乔恩他却也说不出口来。离开之前刘志伟替乔恩削完苹果说：“你等我拍完回来跟你分享。”

  乔恩又随意地挥了挥手。

  深夜陆易回来得很晚。他难得抓住了乔恩愿意工作的时间，立刻将许多工作都搞定了。他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灯还亮着。刘志伟在他开门的时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陆哥？你回来了？”

  陆易问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看你回来得晚，就给你做了点夜宵。”刘志伟说着将一碗清淡的肉沫粥端了出来。是熬得入味的小米粥。

  陆易忽然感到抓了刘志伟壮丁让他和乔恩结婚是一种浪费。

  粥的味道香得让他拒绝都不太乐意了。

  刘志伟看陆易坐下，也跟着坐到了他边上，盯着他看。

  陆易吃了两口，不自在地问：“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刘志伟松了一口气。他思来想去觉得得把乔恩的状态给最熟悉他的人陆易说说，也以防个万一。

  “陆哥，乔恩床头柜里……”

  陆易的手停住了。

  刘志伟定了定神说：“乔恩似乎还想安乐死。”

  陆易放下了勺子。

  “乔恩曾经在美国的时候，床头柜里就放着一把枪。”

  刘志伟吓得差点站起来。

  “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陆易说，“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刘志伟的心脏完全揪起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易。

  “安乐死是他选择的最温和的自杀手段了，即使你告诉我哪一天他用削苹果的小刀刺进心脏我都不会太惊讶。”陆易垂下了眼睛，“他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刘志伟张大了嘴巴，一瞬间嗓子被卡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抑、抑郁症？可是他……”刘志伟语无伦次，“他会笑，会开玩笑，还……”

  “你知道许多喜剧演员，如卓别林，憨豆先生等，他们都患有抑郁症吗？”

  刘志伟愣了愣，皱起了眉。

  “他们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平常的、普通的、欢笑的，但是他们内心的世界你永远不知道，”陆易说，“你的任何语言都可能刺痛他们，他们的一切也可能都是假象。而他们必须辛苦地维持这种假象。”

  刘志伟不敢相信。

  陆易说：“这也是我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其中一个原因。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我知道换一个新的环境可能是一个很大的冒险，但是我更希望他走出旧有的桎梏，看到世界的另一面。在这里他不会看到那些让他心痛的人，也不会让他回想起过去一些事，他是全新的。我希望他能将这当做死亡后的一场新生，而这——也起作用了。”

  陆易看向了刘志伟：“我很庆幸我们选对了人，Zeo。”

  刘志伟没有太明白陆易的意思。他怔怔地看着陆易，心头又是震惊又是烦乱。他从前就想过为什么乔恩要安乐死，一个好好活着的人，为什么要安乐死。他查过安乐死的资料，看过安乐死的无数视频，有人躺在床上，让人给他注射致死的药剂，也有人自愿而愉快地服下毒|药。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荒诞而怪异。

  刘志伟定定地坐在椅子上，直到陆易喝完了粥，起身走去厨房将碗放进水池刘志伟才猛地惊醒。

  陆易回来按住他的肩膀说：“乔恩已在半个月前决定了自己的死亡，因此他在这里每多活的一天，都是上帝给我们的恩赐，而你让他活下来的日子，也会是他真正走向死亡之前感谢上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