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及至八月十五中秋清府的花园里仍旧是万花相依总争艳繁复枝节种缱绻。
时已入秋,天也渐渐凉了起来。思幻堂中秋放了三天的假,中秋乃团聚之节,学生理当同家人一同置办物什共享佳节。
芙园的盆载换上了各色的千丝菊,很是应景。苏三最爱那明黄色的,亮亮的颜色叫人心也跟着亮堂起来。古有诗云,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诗放在青回城显然是不合适的,这里四季如春百花常艳,而时至秋日,却总觉得只有赏菊最应景。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印象,中秋不赏菊便像欠缺了什么似的。
临近中秋了,偏外面的商号不知出了什么叉子,清曲出门处理去了。喜儿不依,清曲便带喜儿一同出门了。苏三一个人在若大的院子里愈显冷清。苏三仔细绣着只差一抹绿的清荷锦帕,绣了半晌觉得脖酸手疼,遂觉得四处走走好好逛逛这清府以活动筋骨饱饱眼福。
莲苑和芙苑都算是小巧的园子,园中皆是一堂屋一主卧一耳房,院子十来步大小。喜儿不爱同府里人打交道,遂平日里除了进出大门必经的小路外苏三几乎没有机会在花园里散步观赏,今日难得清曲与喜儿都不在,实在是清府的好机会。
苏三沿着石子路拐进了竹林,穿过竹林的掩映便是中心的花园,整个花园是被竹林圈住与园子隔开的。花园里当真是百花争艳,虽是秋日丝毫不输盛夏。花园里不见人魂,冷清宁静,苏三倒是极喜欢的,正巧散散心为以后做做打算。
正当被一束绿菊所吸引的时候,一阵癫狂的笑声将苏三从沉思拉回现实。苏三走进了竹林,透过林子向外望去,中规中矩的黑色院门的上方挂着朱底黑沿的牌匾,匾上小篆刻着锦园二字。院门半掩着,笑声间或从园里传出。
苏三站在竹林边缘,思忖要不要进去。
此时半掩的院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华服的中年女子从园中飞奔出来,华服女子冲到苏三跟前,掐着苏三的双臂乱摇,嘴里不停喊道,“魔鬼……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肤浅的人……你们都被骗了……哈哈哈哈……清曲是魔鬼……哈哈哈……你们这些肤浅无知的人……你们都被骗了……”
苏三打量把着她双臂摇晃她的中年女人,年纪约莫四十,岁月无情却也难掩她年轻时的美艳,堕马髻上插满金饰华丽非常,厚重的金红缎面大袖衫更添贵气。
苏三试图安抚发疯的贵妇,手臂一摇挣脱贵妇的钳制反钳住贵妇的肩头,说道,“夫人,外面风凉,我们回园说话。”
话刚出口那贵妇便安静下来了,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苏三。半晌伸出右手悬在半空,苏三识趣的上前搀住,二人一同进了锦园。停止疯言的贵妇再无它话,被苏三搀回房间后躺在红玉打磨的床上沉沉睡去。苏三替贵妇盖后被子,又待了片刻,见贵妇无甚举动才退出了房间。
刚关上堂屋门,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厉喝,“大胆奴才,竟敢擅闯锦园。来人,给我拖出去杖责!”
一个响亮的巴掌伴着厉喝落在了苏三左脸颊上。
苏三未料到褚秀会动手打人,当下有些发怔地望着褚秀,谁料这一呆望更引得褚秀的愤怒,伸手又要捆掴。苏三刚要反抗,只听“吱扭——”一声她方才关上的门被打开了。华衣贵妇一闪而出来挡在了苏三面前,未等众人开口便啪啪打了褚秀两个耳光。吼道,“我锦园也有你这个小贱人说话的份儿!”
褚秀眼时刹时含满泪水,“姨妈,我是秀儿啊……您不记得秀儿了吗……”
苏三忙拉住了怒气未消的贵妇,“夫人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表小姐也是怕苏三叨扰到夫人您休息才动手的……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还请夫人息怒。”
华衣贵妇冷哼一声,“滚!”
褚秀带着随行丫鬟飞快逃离了锦园,但见那目光里怨恨又多了几分。
皆言好奇杀死猫,知道的事情越多越难过平静的生活。而在这清府之中似乎也有许多不希望被触及的秘密。当伤疤被发现,一切便开始向不同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开始悄悄发生改变。无法驻足,无法扭转,只剩经久之后一句如果当初。如果没有今日闲游清府,如果没有好奇心过盛,如果当初另讨生活没有留在清府……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如果,过去的一切决定促成了现在的结果。人们因此而相信缘分命中注定,有时会幻想如果,但想到最后却开始相信殊途同归的命运。
苏三想,如果当初救她的人不是清曲,她是否依旧会与清曲相遇,以另外一种方式。
傍晚时分清曲才回府,郑管家跟在后面,大包小包抱了个满怀。苏三远远的迎了上去帮郑管家分担,笑着打趣喜儿,“今儿集市上的东西不是钱是吧。”
喜儿笑嘻嘻,心情甚好,“爹爹说了,中秋一年就一次,需得好好置办。”
苏三看了一眼清曲,面带微笑,福身致意。清曲微微点了点头,也无话,正视前方只管走自己的路。
苏三深呼吸一口,开口道,“今天在花园闲逛,不小心碰到了夫人。”
清曲身子微顿了一下,斜睨了苏三一眼,眸子微眯,叫人看不透情绪。
苏三继续道,“夫人一直哈哈大笑,苏三便将夫人送回了锦园。谁料想出来的时候遇到了表小姐,被表小姐赏了一耳光,界时苏三才晓得锦园是禁地。方想向表小姐请罪道谦,夫人却从房中冲了出来,打了表小姐两耳光。苏三思虑许久,觉得还是告诉公子一声比较妥当。”
清曲恩了一声,无甚反应。依旧领在喜儿不紧不慢地走在石子路上。苏三看了看身旁并行的郑管家,试图得到些讯息。郑管家亦是一脸无奈的表情。
苏三摸不着头脑,只得听天由命。
第二天苏三被调到了锦园当差。喜儿又哭又闹也没能改变清曲的意愿,清曲也未多解释什么,只是叫苏三好生照顾夫人。具体的事宜清曲差了郑管家同苏三详叙。
那贵妇便是清曲的母亲了,名唤子楚,是侧室,年轻时极得宠,人称楚夫人。老爷子去世后不知因何缘故与清曲翻了脸,后独居锦园,常自言自语,年岁久了,竟有时狂笑不止。多半是寂寞之疾。
苏三本以为那楚夫人患有失心疯,几日相处下来却发现她神思睿智温宛可亲,丝毫没有那日的癫狂举动。实在是风韵尤存魅力十足。据楚夫人所言,是她调苏三来锦园的,日子太长,想找个说话的伴儿。苏三却是小心谨慎得很,一来这深宅大院里从来没有简单的女人,二来她又是同清曲闹翻了的。左右想讨自己来当差的原因都简单不了的。
锦园较之莲苑芙苑大出许多,雕梁画栋十分奢华,园子里亭台楼阁样样齐备。园子里多种常青树,没有种花的花圃路边堆砌的也尽是些这种草那种叶的盆栽,没有见过什么花朵。大抵是楚夫人不喜花。会客的堂屋几乎被舍弃,平日楚夫人只呆在偏房里,若大的房间里摆设甚少,几跟顶梁朱漆圆柱上白干着纱帐,两个蒲团一张矮脚桌。房间中最华丽的莫过于梳妆台了,红木镂刻,纹路里扫着金漆,镶嵌一块银镜,不知何种质地却是明亮鉴人。梳妆台上放着各式的胭脂水粉,还有三个盛满珠宝首饰的木盒。——只摆了这几样物什,若不是那纱帐飘摇真是冷清极了。
接触下来才觉这楚夫人性子清淡,心性远不像那雍容华贵的贵妇扮相,喜欢艳丽的色彩倒是真的。一般说来性子清淡者不免靠阅读度日,就这点来说楚夫人又是个异类——她极爱化妆,每天早上至少要费上半个时辰在梳妆台前的。有时整整一天重复上妆卸妆,不说一句话。苏三搬过来不多久楚夫人便停止自画自卸,改为每天给苏三上妆。苏三那原本中上之姿的脸蛋经楚夫人妙手倒真袒露出几分国色天香。
一主一仆尽日研究化妆刺绣,日子倒也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