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归

  “这里是十五吊铜钱……”陈大姑将灵璧的卖身银子一五一十地点给孟氏看，脸上淡淡的，还是觉得肉痛。

  要知道如今这行情，还不到豆蔻年纪的小姑娘，五六两银子已是任她挑拣了，而且就这都是顶顶厚道的了。

  前儿她还听说了呢，说是隔壁县上因着连月的秋雨，棉花稻谷俱都烂在了地里，连着十好几个村子卖女的卖女，逃荒的逃荒，眼看着就过不下去了，挨个村上的小姑娘那可都是论拨买的，一拨就是十好几个二十几个，也就三五十两银子就打发了。

  当然，这样的小姑娘想要脱手多半不易哉，顶多也就给人当个下差，十个也抵不上这一个。

  可就算破瓜年纪的大姑娘，还是一等一的人才，如今这世道，也不过十五六两银子就到头了。

  如今一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就花了她十五两银子，说出去还不笑掉人的大牙，何况坏了行当里的俗规，怕是还要罚她东道的。

  可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儿，这回说甚的也要卯足了劲头，宁可折本也要赚这一声吆喝。

  只说句实在话，原本再惦记着吆喝，想的也是十两银子总是顶破天去了吧，哪里晓得这小姑娘，小小年纪给自己讨还起价钱来都这样稳得住，说甚的都不松口，价码蹭蹭蹭地往上摞，还说甚的她自小到大花用的笔墨银子就不只这些。

  她就好笑了。

  既是识文断字，若是调理好了，往花船画舫上头卖，别说十二两银子，就是十二两金子她也不会眨眼。可她早两年就不干这事儿了，上辈子就没积下好德行，这辈子再是稀里糊涂的，下辈子岂不是还要做牛马！

  这样想着念了声阿弥陀佛，就又添了二两，怎的说识文断字总是难得的，若她识字，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哪里晓得还不足兴，怎的不要恼的。

  就知道既当了表子，就别惦记着牌坊，她如今水里来火里去行的还是陷人终身的事儿，没得还想着积德，不过倒是不曾想，这念过书同没念过书，到底不一样……

  想到小姑娘的那句话，陈大姑扬了扬嘴角，心里总算写意了些许，把最后一吊铜钱摞在八仙桌上，只看孟氏：“妹妹是个有福的，儿女都孝顺，这样，你且放心，既是托了我，我必许咱们家姑娘一个好前程。”

  前头的路乌漆墨黑的，谁知道尽头在哪里，这说不得就是这小姑娘的造化，也是她的造化呢！

  孟氏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儿她都听得懂，可合在一起就是听不明白。

  看了看笑盈盈的陈大姑，又看了看桌上黄澄澄的新制铜钱，飞快地挪开视线，不觉地朝着望着她的灵璧挪了两步，嘴里喃喃：“陈大姑，您这是甚的意思……”

  说着似是意识到甚的，猛地去拽灵璧的手，原本绵软的小手这会儿干的跟枯枝似的，手心里布满了痂子，剌得她胸口生疼，可更刺得她眼前一花的是灵璧顺手大拇指上的红印。

  差点栽倒下来，孟氏拽着灵璧的胳膊将她掩在身后：“大姑，实在对不住，孩子不懂事儿，我们不卖孩子的！”

  “娘……”灵璧拽了拽她的衣摆，刚喊了一声，脸上一麻，孟氏已经一巴掌扇了过来，眼底恐惧和愤怒交织，低喝了一声：“闭嘴！”

  灵璧立即阖上了嘴，抬手掩了掩，默默地将本就摇动原这几天就该换下来的牙齿吐在手心里，把血水咽下去。

  就听陈大姑“哎呦”了一声：“这是怎的话说的！”

  孟氏已道：“大姑，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当爹娘的还在，您看，实在轮不到孩子自卖自身……”

  陈大姑这回是真心疼了，可不是弄假，真个打坏了，亏的还不是她。不过却也不意外，否则只消让杨妈妈走一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只不待她言语，灵璧又开口了。

  “娘，我已经按下手印了，先把这钱分给那些叔伯兄长罢……”吞下血水，灵璧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孟氏的衣袖：“您就容我再任性一回吧……”

  在娘面前，我是可以任性的。

  看着闺女黑黝黝的眸子，孟氏嘴角翕翕，这才明白灵璧的用意，一瞬间泪落如雨。

  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撑起这个家本该是她的事儿，她到底凭甚的把本该由她承担的责任加诸到孩子身上去！

  “乖乖……”孟氏这眼眶，一下子血红血红的，颤着手指摸上灵璧挨了她一记巴掌的面颊，只说不出话儿来。

  “娘，别哭……”灵璧立刻抬起手抚上她的眼角，抿着唇，冲她重重地摇了摇头，又凑过来悄声同她道：“娘，您放心，您说过的话儿我都记得：嘴要甜，眼要明，手要稳，腿要快，人要正，心要诚。我会争气的，到辰光托大姑给您来信。”

  说着就搀着她坐下：“我去同爹和哥哥说一声……”

  先跑去了桑硕那，趴在床沿上，歪着脑袋给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才附在他耳边悄悄同他说：“哥，其实是那两条路我都不想走，所以我就耍赖了，自己走了一条路……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可我既是选了这条路，无论好歹，我都不会后悔，我会好好走下去的。”

  桑硕就这样盯着妹妹看，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正因为他们是兄妹，嫡嫡亲的同胞兄妹，反倒说不出只言片语，好一会儿，才能重重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好好的。”可眼前还是模糊了：“是我害了你……”

  灵璧捂了他的嘴，朝他摇头：“别说傻话，我们是兄妹！”

  既是兄妹，那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一体的。

  又拉了他的手：“哥，最易哉的路被我挑走了，剩下的千难万险，就看哥的了。”

  “嗯！”桑硕再次点头：“你顾好你自己，剩下的都交给我。”

  既是妹妹一脚跨了出去，那自家的这条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谁也别想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握着灵璧的手舍不得松开：“你好好的，等哥去……去赎你……”

  灵璧就笑：“哥别小看人，说不得哪天我自己赎出来了呢！”

  又去看桑振元。

  却是甚的都没说，只问孟氏要来了剪刀，再给他剪一回指甲。

  桑振元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甚至于情绪都没有太大的浮动，屋子里就响起了“喀嚓喀嚓”的声音。

  孟氏不知甚的辰光退了出去，只留下桑础跪在床沿上，看着桑振元眼底的火花明明灭灭。

  最后一剪刀下去，灵璧的手明显晃了一下，不过瞬间就又稳住了，把剪刀指甲收起来，一声欢呼，跪在了床沿上，拿面颊蹭了蹭桑振元的面颊：“爹，我是您的闺女……”

  也是娘的闺女，是哥哥的妹妹，是弟弟的姐姐，自小备受宠爱，如今家里有难，我也想出一份力，我不怕前面黑洞洞……

  跪坐起来，灵璧拍了拍桑础的脑袋瓜：“小伙子，亲姐一口。”

  桑础二话不说在灵璧脸上吧唧了一口，亲完才问她：“姐，你要去哪儿？”

  “姐去走路……”灵璧是这样告诉小家伙的。

  只灵璧带着陈大姑回来的辰光并没有避人，当然，青天白日的，也避不了人，好些人都瞧见了，自然全村就都知道了。

  陈既庭是最先冲过来的。

  “你就这么不想嫁我吗？我会好好念书的，我会考上功名的，到辰光谁都不敢欺负你！”

  灵璧见过他无数次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压抑自己的情绪，浑身都在颤抖。

  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用功，你会把书念好的。”

  “那你为甚的不嫁我！”陈既庭红着眼眶冲她压抑地吼道。

  “那是你的路，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沉默了一瞬，灵璧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陈既庭就愣住了，太湖已是恸哭着撞开他扑了过来：“灵璧，你这是为甚的呀，不嫁就不嫁，你怎么就把自己卖了呢！”

  芙蓉把她拽到一旁，抱了抱灵璧，眼泪就落了下来，一抬手就用手背抹了，附耳同她道：“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好好的！想着我们念过的书，心硬些！”

  嗯！灵璧笑着点了点头。

  “走吧！”陈大姑挎着灵璧的包袱，看了眼这几个小家伙，喊了灵璧动身，不过到底又添了几个字儿：“天就快黑了。”

  灵璧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看到孟氏，就这么跪在泥地上，朝着茅屋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接过陈大姑手里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跟着她往出走。

  院子里外老老少少的村上人下意识地给她们让道，太湖看着忘了哭：“灵璧，你别走！”又喊孟氏同桑硕：“别让灵璧走！”

  喊着就要追上去，芙蓉一把抱住她：“你让她走吧！”

  太湖又没挣脱开，忍不住冲默默无言的人群大吼：“灵璧被你们逼走了，你们现在满意了吗？”

  芙蓉恨不得堵住她的嘴：“闭嘴，你是想叫灵璧白白断送前程吗？”

  太湖啪地一声打落了她的手：“你也巴不得她赶紧走对不对！”

  芙蓉面无表情，附在她耳边：“对，我是巴不得她赶紧走。你呢，你难道不是吗？灵璧走了，哥哥就是你的了，弟弟也是你的了，就连婶娘……”

  话音未落，余光瞥到门口的身影，人一下子木在了当地。

  孟氏扶着门框跨出户琴，走到院子中央，双手合十，面朝西跪了下来。

  芙蓉膝盖一软，差点跟着跪了下来，眼泪却真的跟着落了下来，就在这一刻，她竟然觉得，灵璧这一走，就像一场葬礼，埋葬了所有人的希望。

  灵璧坐在船上，看着西边天际的落日，很快就看不清楚了，芦花在微弱的暖光中纷飞，她就像即将要被埋入这芦花中。

  脑海中就恍惚浮现出一句话，天地皆白，余我一粒……

  陈大姑倒是兴兜兜的，一篙子到底，就来了兴致，还叫她把之前说的那句话重复一遍，灵璧笑了笑：“大姑俯身做船，渡苦难人过河，这也是功德！”

  倏而奋力将黏在手心里的牙齿抛向对岸。

  人间再难觅此秋。

  她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