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 下
陈瓘这一晕厥,慌得他儿子外甥赶紧急救,掐人中,灌参汤,好容易老人家悠悠醒转,陈正汇哭道:“孩儿该死,不该用这等烦心事來扰父亲大人!”
陈瓘一笑,一时却沒力气说话,闭上眼睛休息到鸡鸣,对儿子关心自己身体的话毫不理会,直入正題道:“你说的对,北方之事,均已经非我辈所料想,即使我与你易地而处,恐怕对汉部之事,也是难以抉择,汉部内部的争端,已不是权力之争那么简单,折彦冲心中既有华夷之辨,甚是难得,而这个杨应麒亦不可限量,汉部之事,已不是一句内外之别、君臣之道所能概括,我老了,也沒法给你立个定论,一切只能由你们凭良心办事!”
陈正汇和李郁听到这里都跪下道:“不敢忘父亲(姑丈)教诲!”
陈正汇想了想又道:“孩儿不敢泯灭良知,只是在海外甚是痛苦,行事之际,不知当遵汉贤经义,抑或遵近贤经义!”
陈瓘斥道:“糊涂,迂腐,什么汉贤近贤,君子掌权,畏《春秋》之笔便是良心,《春秋》以下,俱是后进弟子门外之学!”
李郁还不怎的,陈正汇却是心头剧震,又听父亲道:“我是你父亲,向來对你很有信心,但自从由他人处辗转得知一些你在海外的作为,也不免怀疑你为名利生死所诱,何况别人,如今听你一席话,才知道你的苦处,你的行事未必全对,但那也不是立志不坚,只是见事不明而已,只是你能取信于我,却未必能取信于士林!”
陈正汇听了大哭道:“只要父亲能谅解孩儿,孩子此刻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陈瓘道:“道德之性,需磨之磋之,一日不可废,我此刻只是信你的现在,将來死了,还要在九泉之下观望你的将來!”
陈正汇哭道:“孩儿纵然九死,不敢欺父欺天!”
陈瓘点头道:“好,好,扶我起來,郁儿准备笔墨!”
陈正汇惊道:“父亲你要做什么?”
陈瓘道:“我要写几封书信!”
陈正汇忙道:“父亲口述,孩儿执笔!”
陈瓘摇头道:“不,这几封信必须是我亲笔写,否则如何见信于人,扶我起來!”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但语气之坚定却不容两个子侄抗拒,陈正汇只好扶他起來,李郁移來桌椅,铺纸磨墨,陈瓘伸手拿笔,手竟是颤个不停,但他也不着急,眼睛静静地看着笔端,直到手稳了下來,这才对陈正汇道:“你出去!”
陈正汇怔了一下,不敢多问,起身出门,在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李郁开门出來道:“姑丈歇下了!”
陈正汇进门看时,笔墨都已经收起,陈瓘双眼紧闭,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竟比昨日更枯萎了几分,心中凄然。
李郁在旁道:“姑丈写了七封信,其中两封是交给你的,另外五封让我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亲自去送,姑丈又说,让你……让你不必守三年之孝,心中怀之便可!”说着取出信來,却都已经封上了印泥,陈正汇扫了一眼,看见了两三个名字,均是与父亲交好的当世大儒,哽咽道:“父亲是怕我无法取信于士林,这才不顾病体,为不肖子沥血呕心!”跪在床边,再也不肯离开片刻。
陈瓘这一睡下便沒再清醒,偶尔睁开眼睛,瞳孔中也是一片迷茫,见儿不知是儿,见甥不知是甥,燕青大把花钱,但千金万贯的灵丹妙药、人参茯苓灌下去也不见好转,众人都知他大限近了,只是等着阖眼之时,熬了三天,终于陈瓘嘴巴苦张,似有言语,陈正汇凑近前去,才听见喉音如缕:“欧阳等……武夫……耳……非文……士……难遂汝志……必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釜底……抽薪……以襄……麒……”
语音渐低,终于不可再闻,李郁一直把着陈瓘的脉搏,哭道:“表哥,姑丈……去了……”
陈正汇握着父亲干枯的手坐倒在床边的地上,他沒有哭,只是望着东北,念叨着别人听不见的话。
大宋宣和四年春,陈瓘卒于楚州,对于这个人的死,汴梁肉食者无人关心,他们此刻盯紧的是那些对辽人步步进逼的女真蛮族。
其时宗翰驻兵北安,遣萧铁奴等人攻略附近州县,俘获契丹重将后知道辽主已是众叛亲离,西北、西南两路兵马均羸弱不能用,便遣人报元帅斜也,促他进兵。
由于出兵时阿骨打嘱咐克中京后当谨慎从事,以免仓促而遭大败,所以斜也传令宗翰,让他驻马待议。
宗翰对完颜希尹等道:“将在外,临事从权!”先斩后奏,下令进兵,然后再派人到斜也处报知:“初受国命,虽未令便取山西,亦许便宜从事,今辽人可取,其势己现,一失机会,后难再图,今已进兵,当以大军会于何地,幸以见报!”
斜也犹豫不决,宗雄劝斜也道:“粘罕接连两次遣使前來,想必不是轻率图功,而且他既已起兵,若我等不往接应,反而是陷他于孤军深入而不顾!”斜也这才定策,起兵与宗翰会师,两军会于羊城泊,宗望、宗弼率百骑先进,萧铁奴继之,一路追亡逐北,袭辽军主力于白水泊,一日间辽军三战三败,辽主一路上风声鹤唳,连弃辎重,以轻骑逃入夹山。
萧铁奴尾随而至,路上忽有侦骑报道:“将军,前面有契丹败兵绑了三个大官來请功!”
“哦!”萧铁奴叫道:“带上來看看!”军士带到跟前,却是一老二壮,问那來请赏的契丹军士道:“这三个是什么人!”
那契丹兵道:“这个老的,是北枢密使萧奉先,这两个是他儿子萧昂和萧昱!”
萧铁奴惊呼道:“萧奉先!”用马鞭抽了那老者一鞭:“就是他!”
那契丹兵答道:“是!”
萧铁奴笑道:“哈哈,你真的是权倾北国的大辽枢密萧奉先!”
萧奉先甚是尴尬,不愿否认,却又不敢承认。
萧铁奴又问那契丹兵:“你们怎么捉到他的,是不是耶律延禧也在左近!”
那契丹兵道:“沒有,契丹大队已经离开两天了!”
萧铁奴奇道:“这就奇了,难道这萧奉先会留下断后不成!”
那契丹兵道:“启禀将军,是皇……是那耶律延禧走着走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指着萧……这萧奉先说:‘我失去天下,都是你们父子误我,今日本要杀你以平民愤,只是国势如此,杀了你也无补于事,’便把他们逐出大队,不令随行!”
萧铁奴更是奇怪:“他到现在才知道是谁误了他啊!哈哈,我听应麒讲故事,说当年吴王夫差也是等到走投无路才发现他的宰相是奸臣,怎么天底下的事情都这么像啊!”又喝问道:“谁是萧昂!”
两个青年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被萧铁奴一喝,吓得瑟瑟发抖,萧铁奴笑道:“原來你就是萧昂,抬起头來,看看我是谁!”
萧昂畏畏缩缩地抬头,看清萧铁奴的脸后一片迷茫。
萧铁奴冷笑道:“不记得我了么,当年在乌古部,你可把我的伙伴们害得好惨!”
萧昂喃喃道:“乌古……啊!是你们!”
萧铁奴哈哈笑道:“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一直和契丹作对的汉部,就是当年冲你车驾的那几百人马么,可怜,可怜!”
萧昂颤声道:“将军饶命,当年实在……实在……实在不知将军的神威啊!”
萧铁奴哼道:“我是不会怎么样你的,不过狄叔叔他们可就难说了!”
吩咐下属将萧奉先和他的次子绑到斜也处领功,将萧昂押到折大将军处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