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地之失 下
“又要见国主了……”
帐篷外边,和阿骨打相见的几个重要场面在杨应麒脑中一一掠过,杨应麒和阿骨打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微妙。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宋政和三年,那时候大金还沒有建国,自然也就沒有年号,当时阿骨打对杨应麒來说还是一个梦幻般的人物,在城寨外面见面时杨应麒一听到这个名字还差点跌了一跤,但那时候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跟着两人进了村落,初见的当晚便在篝火夜宴中开始了第一次交锋,对阿骨打來说,他并不是很清楚这个叫汉部的小部族的底细,只知道他们能造铁、懂文字、会造纸而已,因此便把他们看作一个像乌春那样的部族,希望能像同化乌春那样将他们同化,让汉部的长处转化为女真的长处,所以他提出了混居以便融合,而杨应麒则马上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要在完颜部的边缘地带自建村落,在当时这对阿骨打來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汉部方來,彼此保留一点距离也可以避免两族发生冲突,但阿骨打心中仍然有一个逐渐同化汉部的打算。
这就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锋,杨应麒巧妙地在不触犯阿骨打底线的情况下,保住了汉部风俗、文化和经济上的独立性,那时候在阿骨打眼中杨应麒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汉部也只是一个和乌春、曷苏馆等无甚区别的部族,,可惜,他在那一刻就错了。
“国主现在在想什么呢?是否在为汉部的事情生气!”杨应麒想,一直以來,他都避免触怒这个强横的部落酋长,但他的立场从來就沒有软化过,特别是当汉部的根本利益有可能受到损害的时候他的反抗便十分激烈,,当然,立场是坚定的,而手段则是婉转的。
当金国疆域渐广以后,杨应麒知道汉部迫切需要迁移到阿骨打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相中了辽南,却从來沒有对任何人泄漏半点他对这个半岛近乎狂热的向往,在他的暗中操控下,宗雄、宗干、吴乞买等人在会宁这个舞台陆续登场,当然,女主角是憨厚的完颜虎,完颜部和汉部矛盾中不是很尖锐的一部分被暴露了出來,而阿骨打这时也还沒洞察到杨应麒正准备让汉部进一步脱离其羁縻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让杨应麒完成了他最沒把握的一步棋,那时候阿骨打虽然已经觉得杨应麒和普通的小孩子不同,但仍然沒有将他视为一个和自己同等级的对手來看待,甚至也还沒察觉到杨应麒正在一铲一铲地挖着大金的墙角,而那一次,也是杨应麒最后一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和阿骨打交锋。
“之后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杨应麒叹了一口气。
对谋略家來说最爽的事情莫过于当你在算计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还不知道你才是他最大敌人,汉部南迁之前杨应麒就处于这种状态中,所以那时候汉部虽然根基浅薄、实力微弱,但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却进退自如,毫无惊险,相反,南迁之后汉部的发展前景海阔天空,但杨应麒本人所受的压力却变得空前巨大,尤其是阿骨打的赐婚突袭让杨应麒恍然大悟:阿骨打终于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了,这令他很惶恐,惶恐到有些忙乱,不过还好,对阿骨打來说,大辽这个庞然大物依旧是他最大的敌人,为了消灭这个敌人,阿骨打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当然包括折彦冲所领导的汉部,因此阿骨打以赐婚为名的这次逆袭并沒有坚持到最后,这说明当时阿骨打的决心还不够彻底。
“可是……那次之后他就沒机会了!”
当杨应麒整合了流求的力量以后,汉部便拥有了一个大后方,一个马蹄跨不过去的大后方,那之后杨应麒对会宁的整个方略就开始调整了:如果说之前他都是在守,那此后他便开始谋划着攻,如果说之前他求的只是保证汉部得以生存,那此后他便开始追求汉部对金国各方面的控制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折彦冲开始展现出被会宁视为“跋扈”的不妥协,在民族矛盾中折彦冲撑起了各族平等的大旗,在阶层矛盾中树立起为中下层民众说话的形象,而杨应麒则为了缓和双方的关系而继续装孙子,可是在装孙子的同时,七将军再沒有出让哪怕一点一滴的实质性利益,汉部的隐形力量逐渐蔓延到大金的各个层面,阿骨打征服了数千里的土地,但这些土地的财富的大部分却最终流入津门,萧铁奴为什么沒有背叛汉部,仅仅因为兄弟之情,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也是有的,但更让功利主义者信服的也许却是因为杨应麒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展示了汉部的力量,那个时候的汉部已经有力量独立了,不过代价却很高昂,,那就是很可能会丧失杨应麒割舍不下的辽南,辽南的地理位置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是不可能独立的,,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原因阿骨打才允许折彦冲到这里來,所以,要保住辽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除辽南的威胁,,换言之,就是要反过來把大金给吞了。
想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变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把大金给吞了!”杨应麒很烦恼地摇了摇头,汉部现在的军事力量和大金相比,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所以我们还需要时间,得拖!”阿骨打的继承人也许能做得不比阿骨打差,但汉部和完颜部之间业已形成的那种消长关系却不是一个人、一群人的智慧所能改变,所以眼下这种关系维持得越久对汉部就越有利。
这个道理不但杨应麒懂得,连阿骨打也隐隐约约想到了,当萧铁奴从燕京传來鸽书时杨应麒就知道:阿骨打在平定大辽五京之后,终于把汉部视为最大的对手了。虽然现在大金各地还不是很稳定。虽然耶律余睹等新降附的部族也都还不是很听话,但他的身体终于等不起了,汉部这颗毒瘤,已经大到用肉眼也能看到了,所以一定要割除,,哪怕大金会因此而流血。
“可是大金如果要割除这颗毒瘤,到底要流多少血,这一点国主是否清楚!”杨应麒觉得阿骨打在刚刚平定燕京之后马上就发动对汉部的攻势,准备势必不充分,不过如今自己作为人质,事情还是尽量小心些好。
“杨应麒觐见……”帐内传來了呼传声。
杨应麒慢慢地走了进去,很小心、很小心地走着每一步:“国主对于汉部的实力应该也沒有完全把握,所以如果我们能让他觉得割除毒瘤的结果是让大金这个根基尚浅的国家一齐丧命,那他就会犹豫,他如果犹豫,我们便有机会维持目前的和平,我也会有机会活着回去!”
入帐,抬头,然后才挺直了身子跪下,杨应麒的眼神依然恭谨,但他的脊梁却直得有些刺眼。
“这小子终于长大了!”阿骨打心想。
不单是杨应麒长大了,汉部也已经长大了,大金面对汉部,正如阿骨打面对杨应麒:他今天依然可以压制住这个后起之秀,但明天呢?
“国主,应麒给您请安了!”杨应麒脸上绽开了微笑。
阿骨打对他这虚伪的微笑忽然有种从心里冒出來的厌恶,他也像杨应麒刚才在帐外一样,脑中掠过两人见面的几个重要场景,在那几个场景里面,杨应麒似乎每次都是这种貌似天真的微笑。
“可恶,可恶,其心可诛!”
这几句话他当然沒有说出來,但他的眼睛却泄漏了他的心意,他盯着杨应麒,忽然发现这小子竟然不害怕。
“他不害怕,他为什么不害怕,他恃着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他么!”他几乎就像拔刀,但手才动了动忽然就想起來:“对了,彦冲还沒來!”
折彦冲还沒來,杨应麒便不能杀,这想法在他心中早就成熟了,但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懊丧。
阿骨打抬起手,不知是想赐座,还是要责骂他,话还沒出口,一口恶气涌了上來,竟然从虎皮上摔了下來。
“皇上!”
“国主!”
“快,,快传萨满上师!”
帐内一片混乱,而杨应麒和阿骨打的会面才刚刚开始便告中断,在混乱中宗翰拍了拍杨应麒的肩膀道:“皇上忽然如此,你的事情便先寄下,但也不用急着回去,先到我营中住下,有什么事情,等皇上身体大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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