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民之弃 下
宗望见阿骨打大怒,谏道:“父皇!眼下当以大事为重!辽、宋、西夏与汉部的事情没法同时解决的!”
阿骨打毕竟是当世枭雄,心中虽怒,神志不乱,何况他的怒火其实也不是针对大宋,只是因在汉部的事情上屡屡受挫,而大宋的使者偏偏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上来这才引得他怒火勃发。这时听了宗望的劝告,沉住气问道:“这个宋使我便不见了。希尹代我去见见便罢。”
完颜希尹问:“燕京真的还给他们么?”
阿骨打道:“此事我与粘罕等早已议定,便给他们吧。”
这次大宋来商议交割事宜的却是宣抚司统制官姚平仲,要来说的却是人口问题。在这个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所以阿骨打也将人口视为重要的财产之一。按照海上之盟的约定,以人属其地的原则,两国不得收留从对方国界逃过来的“逃人”。常胜军八千户本是辽东渤海人,如今辽东属金,所以常胜军也应该交给金国。
但这时常胜军是以有功臣民归附大宋,军中将领也多受朝廷封赏,而且童贯也正要留着常胜军来“捍边”呢,只是与两国约定颇有违碍。幸好有个幕僚献上“妙计”,那就是以燕民来换常胜军!这样不但不用交出常胜军,而且这些被迫东迁的燕民留下的土地田宅都能作为常胜军的营生产业,以他们留下来的田宅供养常胜军,不需花费朝廷额外钱银,真是一举两得啊!
童贯觉得此计大妙,而完颜希尹盘算了一番也觉得有利可图,便奏请阿骨打准了。
消息传出,燕京满城无不惊惶。金兵盘踞燕京时日已经不短,部曲剽掠之事在所难免,不过和杨可世还没站住脚跟就开始报仇不同,金人是在完全控制住局势之后才放纵自己的,所以这其中颇有高下智愚之别。在这种扰乱纷纷的情况下,有点远见的商人早已把家迁到塘沽,害怕遭到金人残杀的契丹则窜入山林之中逃生,燕京城内许多地方已是狸栖草长,但汉儿士民仍有不少,听说要东迁到关外无不骇然,惶惶不知何以自处。
涿州、易州此时已在大宋治下,所以民众不受干扰,武清、香河五千余户听到消息纷纷迁入塘沽外城避难,金国汉臣计算燕京人口,凡家产一百五十贯以上者共得三万户——这三万户乃是燕京人口中的中坚,若一旦迁去,燕京势必成为一座荒城!
燕京士子在本地经营已久,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荒芜的东北平原去?为了避免被迫迁徙的灾难,一些原本亲宋的士子也马上变节愿做金人了,纷纷劝阿骨打不要舍弃燕京。左企弓更献诗说:“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不少女真将领也有心赖在燕京不走,甚至斜也等人也觉得燕京割与不割在两可之间,只有宗望坚持不能多线作战,认为眼下既有心要对付折彦冲,则应先把大宋和西夏稳住,等内部的事情解决掉以后再重新调整对宋、夏的方略。因此阿骨打此时的外交方略,是许割天德与夏,割燕京与宋,以偏师追捕围堵惶惶不可终日的辽主,而把最大的精力放在解决汉部上面。
左企弓等见说不动阿骨打和宗翰,回头又另想办法。韩昉道:“不如去跟那个七将军商量商量。”
左企弓冷笑道:“他名为将军,实为阶下之囚,能有什么办法!”
韩昉道:“不然。我看他虽被软禁,但日常行止却与没事人一般。再说国相(宗翰)对他也不敢无礼,可见他背后定有非凡势力。”
左企弓问:“你是说汉部?”
韩昉道:“不错!之前塘沽一战想必各位都曾听闻,据说塘沽内部几位将军在金国都很有势力。”
左企弓道:“我们于大金内部政局虽然所知不甚明白,但这七将军和大金皇帝的关系恐怕有些紧张。连诸将都改变不了大金皇帝的主意,这个年轻人会有办法让皇帝回心转意?”
韩昉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让他挽回皇帝的心意!”
众士人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想办法。”韩昉道:“我觉得,他多半会有办法的。”
左企弓等面面相觑,均觉得希望渺茫,但韩昉决定去和杨应麒先谈谈他们也不反对。
当晚韩昉来陪杨应麒下棋时,忽然问:“近日皇上要将燕京中等人家以上三万户迁往黄龙府,不知此事七将军知道否。”
这些日子来韩昉等和杨应麒谈话从来没涉及政事,这时听韩昉忽然提起,杨应麒便知他说这话必有所图,笑了笑道:“自然听说了。我虽然坐困此地,但外面的事情其实了如指掌。怎么,你们不乐意么?”
韩昉叹道:“燕京乃我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如今迫于时势,说弃就弃,叫我们如何甘心!”
杨应麒颔首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呢?”
韩昉道:“我们这些书生,无拳无勇,又能如何?”
杨应麒心道:“他说这话,是有意来向我求教了。”笑了笑道:“燕云大势,你看如何?”
韩昉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便知道对方也有心了,说道:“不知七将军所说是什么大势?”
杨应麒道:“便是这燕京路诸州的归属。”
韩昉沉吟道:“依据海上之盟,眼下自然归宋,但依我看,这盟约未必保得过三年!”
杨应麒心中一喜:“这人有些见识。”便问:“为何这样说?”
韩昉道:“女真性贪……啊!不,胸怀广大!如今已知大宋羸弱,日久必起欺侮……嗯,攻略之心!若他……嗯,我大金真有意与大宋结为睦邻,何必死死咬住平州地界不放?这分明是为了将来南进埋下的伏笔!如今弃燕,必是力有不及处。”
“力有不及?你是说金军保不住燕京么?”
“不。”韩昉道:“大宋胜不得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在金人面前又不堪一击!只要金人留下二三千兵马在此,宋人如何敢来?下官说的力又不及,当在大金内部而言。”
杨应麒暗中吃了一惊:“难道他连这个也知道?”便问:“大金内部又有什么事情?”
韩昉道:“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其外事的举动,揣摩他的或许内部有事。”
杨应麒心道:“原来他也没知道多少事情。不过能靠燕京之景况推测到这个地步,也极为不易了!”口中问道:“按你刚才所论,则燕京之地,最后会归金,还是归宋?”
韩昉道:“宋防御得法,则归宋,防御不得法,则归金。”
杨应麒便问防御之法,韩昉苦笑道:“这个我哪里有主意!要是我有主意,大辽还至于陷落么?唉,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是女真兵马天下无敌,我的那些办法遇上了他们的骑兵,根本就不堪一击!”
杨应麒心道:“他们是被打怕了!燕地汉人尚且如此,只怕宋人更加不堪了。”
韩昉又道:“七将军,东迁的事情,不知你能否想想办法,使我等燕人不至背井离乡。”
杨应麒道:“若是你们将来人归金国,而土地入宋,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但你们若同在一国,想来主事者为了安抚人心,必会将祖业还给你们,也用不上我来操心。”
韩昉叹道:“一来怕土地入宋而我们人众入金,二来则怕虽在一国而主事者不恤民情,所以燕京上下才人心惶惶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来问我,那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给你解决。这样吧,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便许你们一个好处。”
韩昉大喜,忙问端的。
杨应麒问:“你们这祖业,可有房产地契?”
韩昉道:“这个自然有!燕人虽在契丹治下两百年,但这燕京境内民约守的是大唐旧制,又不真是蛮夷,如何没有地契!”
杨应麒道:“那你们便把地契好好收藏,将来若是人、地均在一国,我会帮你们交涉让主政者把土地归还你们。若将来人、地各归一国,你们便拿了这地契到津门或者塘沽去,那里会有人按照市值七成价赎买,那样你们就算是到了黄龙府,至少也多了一笔安身立命的本钱。”
韩昉大喜道:“若如此,我代燕京三万户良民谢过七将军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不用谢。”顿了顿又道:“以后出什么事情尽管来与我说,若是力所能及,我总会帮你们想想办法的。”
韩昉称谢不已,两人交情就此定下。
不过,对左企弓等人而言,韩昉带回的却仅仅是杨应麒的一个空头许诺,许多燕民听说后都摇头不信,但心里存着个侥幸,家家保好地契却是常情。而东迁之事终于不可避免。
当月上旬,阿骨打拔营向北,朝中京方向进发。三万户燕民举家向东,这些都是习惯了定居生活的务农富户,是燕京一带的“中产阶级”,对于这种被迫迁徙极不适应,途中扶老牵幼,哭声满路。而燕民对于大宋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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