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秋之后，苏锦的父亲曾经与他通过一次电话。
听筒那边的，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陌生。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事情，村子里的琐碎，城市里的见闻，在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苏井然问他：“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兀长的沉默。看似随意的问题，却直击到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提醒着他，总有一天，他要离开村子，离开森林，去到未知的地方。从此居无定所。
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在商店的阴影里伫立了良久。等待在外面的吴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也并不走进屋里，只是担忧的问：“书呆，怎么了？”
“肌肉男，你有想过去外面的世界吗？”苏锦干涩的声音，自黑暗中缓缓响起。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没有。”几近本能的回答，答案在瞬间脱口而出。吴浩怔了怔，忽的又想起了什么，轻声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如果必须离开的话，我想去哪里呢？苏锦自己也不知道。
而到了离开的那一天，我真的舍得这片充满了回忆的，出生的森林吗？
悠悠的叹息声，随着未寻找到的答案，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从那之后，每到夜晚，苏锦就会听到有人歌唱的声音。
那声音一开始非常遥远，只能模模糊糊的辨认出轻柔的曲调。但一旦被那声音吸引，就会觉得声音逐渐清晰，如同烙印在脑中一样，久久不肯散去。
是非常动听且温柔的男声，干净清澈，清冷飘渺，带着一丝迷茫。缓缓的，低低的，轻声的哼唱着什么。
仿佛在呼唤，又仿佛在倾诉。
苏锦每次听到的时候，思绪都会忍不住随着那声音游走。忍不住想，那个人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又到底想唱给谁听呢？
他每晚开始下意识的等待那声音出现，越来越沉迷于那飘渺的声音。
像是能逐渐吞噬和占据他的意识一般，只要那个声音响起，他的大脑就会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只沉溺在歌声里。
等苏锦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片冰原之中。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到这的，想不起这是哪里，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明明是冰天雪地的世界，他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举目望去，世界仿佛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天空清澈而干净，夕阳在地平线上洒下明晃晃的金色，天空的色彩有着强烈的层次感，橘黄色，粉色，淡紫色，逐层递进又相互融合。
四周的是枝叶茂盛的常青树，树尖上堆满了洁白的雪。枯木的树枝上结了满满的霜，如同冰雪做成的枝叶。眼前是一大片冰河，蓝色的冰块纯净而璀璨，毫无杂质。冰块上有着细细的裂痕，如同海洋的波纹。
夕阳的余光，映照在雪原上，将洁白的雪映照成淡淡的粉色。细细的风吹过，衔来冰凉的雪粒。
每一口空气都是冰的。他忍不住驻足，出神的望着眼前的冰洋，茫然而流连。
不知不觉间，天空开始落雪。铺天盖地的雪花，悠悠而落，将原本平静的雪原渲染的更加寂静。他仿佛迷失在这一片纯白之中，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该去往何处。
有清脆的铃声恍惚的响起，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醒目。那铃声由远及近，慢慢连绵成悦耳的音乐，清澈而动听。
他循着声音寻找着，从远处的冰面上，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缓缓向他走来。
那是个能带来寂静的男人。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色的长发，白色的眼眸，白色的长衫，面无表情的英俊的脸。他就那么安静的，旁若无人的，带着如歌赋般的铃声，与他擦肩而过。
他走过的瞬间，落雪仿佛停止，只留下一片洁白的空寂。唯有那纤细如丝的发，那白色衣袂，随风纷飞，提醒着他，时间并未静止。
铃声空寂的回响着。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像在呼唤什么似的。让人沉迷。
渐渐的，那让人迷失心智清澈的声音中，融入了什么杂音。
那杂音太过细小，让人无法辨认，可是却成功让他回过神来。
“等等！”他转身呼喊，因为太过焦急，所以声音中多了些命令的意味。
前面的身影停顿了下来，背对着他，单薄苍白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在大雪中消失。
然而他却犹豫了。自己为什么要呼唤他？要说些什么？焦急都变得没有任何理由，似乎那声呼唤只是本能的反应。
“你要去哪里？”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冷漠的注视着他。声音宛如夹杂着凝结的冰雪，散发出寒冷的气息。
我要去哪呢？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的一怔。继而开始询问自己。
无名指隐隐发热，他疑惑的望过去，发现自己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形状奇怪的塑料戒指。
自己为什么要带着这枚戒指呢？他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灼热的温度自指尖传达而来，他注视着那枚戒指，喃喃的说：“大概是……温暖的地方吧。”
那人或许根本不想听他的答案，兀自走开。铃声渐行渐远，将他的神智也吸引了去。
他追逐着那铃声前行着，不知不觉，身边的冰雪融化。脚下延伸出一条绿色的台阶，向高处无限延伸。
再回过神的时候，眼前变成了绿意盎然的小镇。二人宽的石阶上布满青苔，规则不一的石头被磨得光滑明亮。路两旁是蔓藤缠绕的欧式房屋，每家房屋的阳台上都摆着花。而房屋下也都被五颜六色的鲜花覆盖。阳光正好，在前方的榕树后闪耀着，鲜明而刺目。
是个十分漂亮的小镇，他莫名的有些熟悉感，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向往过的地方。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着，他好奇的站在门外呼唤了几声，没有人应答。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了进去。
是温馨而拥挤的小屋，古旧的电视摆在柜子上面，正播放着动画节目；木质的矮脚桌上摆着方格的桌布；碎花的沙发柔软而温暖，还残留着人坐过的痕迹。壁炉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迸溅起零星的火花。地毯上的摇椅轻轻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屋子里面有热腾腾的食物，烤炉上的火还未完全熄灭。
屋外的石板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追出门外，只看见榕树下的吊床，随着风轻轻摇晃。
无论是这个房间，还是这个小镇，都残留着人们生活的痕迹，然而这里却一个人都没有。
但不管怎样，这里都是个非常舒适的居住地。他可以随便找到哪家的房子，在柔软的，散发着馨香的床上睡觉。早上的时候，明媚的阳光会洒落到床铺上，呼唤他起床。
而厨房和桌上也总是会摆着食物，牛奶，面包，草莓蛋糕，荷包蛋，牛排。像是有人在他睡觉时准备的。他会故意打碎一些东西，早上的时候那些东西的碎片会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前一天制造的垃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被收走。就像一直有人在与他平行的世界里生活着，却总是无法遇见。他也尝试着在夜晚等待着有人出现，但总会不知不觉的睡着，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榕树下的吊床上晒太阳，看着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碎成无数的光茫。只要细细的数着，就会觉得莫名的怀念，让人安心。
仿佛这样注视着，就会想起些什么。
在小镇游荡的日子里，他会挨家挨户的串门；读放在木质书架上的厚厚的书；在浴缸里洗泡泡浴；用壁炉的火烤红薯；在长梯上，那长满鲜花的拱门下荡秋千。
不知过了多久，空无一人的小镇，让他渐渐觉得孤独。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就会响起非常悦耳动听的男声，那声音轻柔而细微，却让他十分在意。
他像被控制着一般，追逐着那声音而去，脑海中变得空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流失。
每次接近声音来源的时候，那莫名的杂音就会响起，重新将他的思想唤醒。
而每当杂音响起一次，就会有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越是去在意，那声音就响起的越发频繁。
像是两股力量抗衡着，一个试图湮灭他，一个试图唤醒他。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每一天，他毫无进展的在原地打着转。直到某一天，他枯燥的爬着满是绿色的台阶的时候，听到了某个人呼唤的声音。
那声音实在太小了，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来，是在呼喊着什么。或许是那杂音变得清晰了也说不定。
本能的回过头，身后是长长的台阶；台阶两侧的生长着茂盛的鲜花；路两侧是有着红色屋顶的建筑；高大粗壮的榕树，在正午的阳光中，璀璨的闪烁着。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在童话书上见过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