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留下来的。”看到她眼中透出的疑惑，苏锦将目光落定在画架上，神情有了些许的恍惚：“从他离开的时候，一直放在那里。”
“一直……在这里吗？”那古旧的画架像是有着魔力一般，吸引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她轻抚着画架的边缘，木屑的粗糙感便自掌中蔓延开来。
她想起自己狭小又乱糟糟的家，即使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也总是昏暗又阴冷。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要将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才能安心。
她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那里没有光，没有温暖，没有空气。她一个人孤独的在黑暗中生活着，不上学的时候，抱着布娃娃，看着泛着白光的电视。或许只是盯着墙壁发呆。
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趣。直到某天，父亲送给了她一堆彩色的画笔。她将那些颜色一笔一笔的铺在白纸上，看着斑驳的色彩辉映交错，她才知道，原来色彩是可以由自己绘出来的。
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笑了起来，轻声说：“我来为你画张相吧。”
那是她的第一张作品，名字叫做“朋友”。
“你有什么想要画的吗？”苏锦的声音打破了她略带惆怅的思索，她回过神，转过头去，静静的注视着那个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要画出你的样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的从喉咙间一一吐出。她想，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诚的，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恐惧，没有犹豫。
少年只是微微怔了怔，便微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
她提起画笔，规律而柔和的，在白色的画布上轻轻涂抹着。太阳渐渐西沉，夕阳的光芒融化成温柔的暗金色，笼罩着微风轻拂的草原。微蓝的天空被那光芒覆盖，映成了美丽的淡绿色。绛紫色的云朵如线一般晕开，整齐的排列着，延伸到森林的远处。
耳边只有风声拂过，满目的翠色让人心旷神怡。微风拂去了内心的不安和焦躁，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她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哪怕一切不过是虚假的幻觉。
她开始害怕。害怕离开这个村落，害怕离开苏锦，亦害怕在这闪烁着微光的森林中迷失自己。
夜色已至，可是画并没有完成。于是三个人便手牵着手，一同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在路上，小雨问苏锦，朋友离开之后，会不会觉得寂寞？
苏锦回答说，当然会寂寞啊。但是我从那个人的手里，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小雨又问，那……有一天，当你有了新的朋友，会忘记他吗？
苏锦摇了摇头，低声说，即使一个人离开了，那些记忆，发生过的事情，眼前的一草一木，都会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停顿了一下，他将温柔的目光放在小雨的身上，眸中闪烁着星辰的光辉：“人的一生真的非常短暂，短暂到很多事情来不及遗忘。不论是他或者你，曾经相识的记忆是会留下来的。”
就像是在对她说，哪怕你有一天离开了，也还是会一直留在我心里。
苏锦是如此温柔而敏锐的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掩饰，她的不安。知道她一直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所以对于拥有的这一切，格外的珍惜和小心翼翼。
苏锦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小声的哼着歌。天空中繁星闪耀，断续的歌声柔和而婉转，温柔的让她几乎落泪。
她紧紧握住苏锦温暖的手，默默的在心中下定决心，等那副画完成的时候，她一定要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全部都向眼前这个人，好好的表达出来。
夜深了，她怀抱着温暖与那小小的心愿，沉沉睡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闯入屋中，小雨便无比精神的背起画板奔向那茂盛生长的草原。苏锦与吴浩闲散的跟在她的身后，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散琐事。天高云淡，阳光明媚而耀眼，如同少年们雀跃的心情。
小雨将颜料整齐的排在脚下，认真的在调色盘中调和着颜色。苏锦支着下巴坐在画板对面的石头上，而吴浩表情复杂的注视了他们一会儿，便到一旁捉虫子去了。
草原的色彩斑驳而多姿，深浅不一的青色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很快就用完了。小雨看着已经见底的颜料盒子，郁闷的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颜色用完了吗？”发觉了他神情的变化，吴浩抓着独角仙便奔了过来，看了空空如也的颜料盒。发现自己的疑问被确认后，他将独角仙扔回草丛里，抢走了苏锦头上的草帽，拍着胸脯说：“我去阿婆的商店里帮你买回来就好啦！”
还未等小雨说些什么，他又严肃的加了一句：“我才不是为了你哦，我是不忍心让书呆在太阳底下晒那么长时间。”
“那就把帽子还给我啊！”苏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毫不客气的捶了他一拳。
“好痛！”吴浩躲闪不及，捂住头用力的将草帽下压，挥着手跑走了：“小气书呆，就是不还！”
吴浩的身影渐行渐远，漫漫草原上只剩下了他和小雨两个人。风吹过的草原十分安静，小雨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与草地和树木发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连同那极力隐藏起来的心意，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不断发酵。心跳的声音渐渐掩盖了一切声响，世界安静的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小雨低下头不停的搓着衣角，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她从未像今天这般紧张过，那些本来打算在绘画完成之后表达的心意，涌上心头，不断的在唇边徘徊，再徘徊，找不到出口。
“别介意，虽然那家伙是个笨蛋，但却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哦。”像是没有发觉到她的紧张，苏锦微笑着开口。他将目光放到远处，吴浩消失的地方，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些许的温暖：“他啊，又懒又蠢又笨拙，连对人表达关心的方式都这么欠揍。但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那时候阳光闪烁在他的眸子里，在眼底融化成一片温柔。小雨抬头注视着他，仿佛懂得了什么，又仿佛不懂。她只是知道，那份温柔，和对待自己时是不一样的。苏锦是个温柔的人，他的温柔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分给各种各样的人，但最耀眼最温暖的那一份，却永远是留给他眸子中，所注视的那个人的。
对啊，她怎么可能不懂呢？那个人一开始就没有看着自己。他会对自己温柔，只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像个可怜鬼罢了。她早就应该知道的，那两个人在一起时，契合又温馨的氛围是为了什么。他们两个人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没有事能让他们分开。而她，竟然还怀抱着一丝希望，妄想着她的喜欢能得到回答。
她和苏锦一样，能看到那些异界的生物。他们备受那些生物的困扰，又同样被它们支持和温暖着。他们都游离在人群之外，踏在连接异界的那条模糊的线上。于是她理所当然的觉得他们是彼此的同类。
然而那个唯一接受她，与她相同的人，早就有了另外一个人陪伴。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的温馨而幸福。那么她呢，有谁会陪在她身边呢？
微风拂过，卷起细碎的灰尘，钻入了小雨的眼睛里，带来阵阵刺痛。她下意识的捂住眼睛，低低啜泣起来。
“小雨？”耳边响起了苏锦担忧的声音，她只是捂着眼睛，用带着哭腔的断续的声音，轻轻说：“没关系的，只是灰尘迷了眼睛。”
眼中的灰尘逐渐扩大，一开始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然后从眼中开始逐渐晕染扩大，让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黑色。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黑色的泥土里，风声和树叶的声响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无声的寂静。
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在哪里都没关系，即使这个世界都变成黑色的也无所谓。
漆黑的世界空无一物。没有画笔，没有风，没有光，没有森林。她抱着膝盖坐在一片漆黑之中，呆呆的盯着天花板，觉得内心如死水一般平静。
不知道坐了多久，远处有了点点荧光。荧光缓慢的亮起，映照出狭小房间的轮廓。她坐在家里那潮湿的地板上，缩在墙的角落里。墙的另一端，电视机微微闪烁着，发出窸窣的声响。
眼前是那面平滑的镜子，镜中映着她惨白的脸和哭的红肿的眼睛。黑色在镜子中一点一点蔓延，将她吞噬，最终化成了一团漆黑的影子。
那影子古怪的笑了起来。幸灾乐祸的对她说着，没有人喜欢你。
她将脸埋进膝盖里，放声大哭。
“觉得难过吗？”
耳边突兀的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格外冰冷，透出某种危险的诱惑。
“只要把眼睛遮住，就看不见痛苦。”有人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黑色手如同一团淤泥，冰冷而黏稠：“只要把眼睛遮住，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遮住眼睛吧。”冰冷的声音充斥在脑海，逐渐吞没了她的意识：“只要忘记‘光’，就不会觉得黑暗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