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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画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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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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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仙馆。

  酒香四溢,温情缱绻。叶未央手执一棋,微蹙双眉,正待落子。对面坐的正是赵洛寒,他笑道:“叶兄好雅兴,在教坊里摆棋局。”

  这姑苏城有名的教坊内,头牌歌姬素素正拨弄琵琶,唱着柳三变的《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呜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且听这词,”叶未央道,“当年柳永落魄,时常流连章台楚馆,阅尽世间百媚千娇,却钟意一个叫‘虫娘’的歌姬。柳永许下承诺,若他朝发达了,定会娶她,以报答她的深情厚谊。只可惜,柳永命运多舛,一生也未实现这诺言。”

  赵洛寒皱眉:“叶兄就快‘小登科’了,本不该来此地听这些迷惑心志的曲儿。”

  “正是,在下不如赵兄洁身自好,”叶未央轻声笑了笑,“听说你们还在找白一忠?”

  赵洛寒落了一子,挑眉问道:“别是你在插手?”

  叶未央并不答复,只将满盘棋子拨乱,笑道:“不玩了,今儿没心情。”

  “什么没心情,不过是输了想赖账。”赵洛寒道。

  叶未央也不辩驳,起身溜达几步,见那歌姬唱得欢,不由技痒,拿过她的琵琶,拨弄两下,清清嗓子,也唱了几句。赵洛寒倒是见怪不怪,斟了杯酒,仰头喝了。叶未央见他泰然处之,便道:“赵轩主好大派头,就这么堂而皇之坐着,真把我当舞娘歌姬了?”

  “岂敢,赵某不懂音律舞曲,不知怎样迎合。”赵洛寒道。

  “笑话,你又何曾迎合过谁?怕是到死也不会求饶罢。”叶未央忽拉起他的手腕,扣住他的脉门。赵面色一凛,却也未动手,竟任由他抓着。

  “你……”叶未央正要说什么,忽听楼下一阵人声喧哗,顿时心生不悦。想他未央公子逛教坊都是包满全场,闲人免入,今日究竟哪个不识趣的敢来吵闹。

  二人行至走廊,手倚阑干,往下望去,但见来者是“锁月楼”的谢小公子谢修雨,身旁站着的却是冷飞雪。此刻,谢修雨正和坊主理论。

  “谢小公子,今日确有贵客包场,实在抱歉,要不改日再来?”那坊主自是认得谢修雨,不敢开罪了,只是作揖赔笑。

  “本公子难得带了朋友来,你忍心生生拂我面子?这楼下空空荡荡,虚设戏台岂不浪费,不如你和那位‘贵客’打个商量,让我们进来坐坐就是。”谢修雨道。

  那坊主百般为难,正急得焦头烂额。叶未央见是冷飞雪,遂欲请了上来,却听那小冷姑娘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谢修雨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上张望——却见叶未央和赵洛寒立于楼上。他正要拱手见礼,赵洛寒已先发话:“你胆子倒不小。”他说的是冷飞雪,可听在谢修雨耳中,似在骂他自作主张带了小冷来这烟花之地。

  冷飞雪忙赔笑道:“轩主,是你老人家啊……好巧、好巧。”

  “还不快滚。”赵洛寒皱了皱眉头,周身散发出骇人煞气。他实在想不通,何以冷飞雪宁愿跟着个莫名其妙的公子哥儿来这种三教九流之地,也不愿老老实实钻研剑法。

  冷飞雪见赵洛寒冷口冷面,哪里敢再多说一个字,灰头土脸地离去。谢修雨也被赵洛寒一脸肃杀之色镇住,忙不迭拱手告辞。

  一旁看热闹的叶未央倒是乐了:“据我所知,赵兄平日对待下属那是佛口佛心,何曾这般疾言厉色?啧啧,莫非看到人小姑娘跟别人来寻欢作乐,你情不自禁妒火中烧了?”

  赵洛寒冷笑道:“你比我更了解谢修雨是什么人,他处心积虑接近我的人,算什么意思。”

  “哟,你的人?‘你的人’倒挺多,”叶未央故意学他一声冷笑,“白一忠是你的人,洪浩是你的人,沈千柔是你的人,以前的霍行云是你的人,如今冷飞雪也是你的人。这样护犊子,护得过来么?那谢修雨又是什么人?不就是他姑爹哄着你打造了一把吴钩么,这也值得记恨至今?更何况赵轩主你又有何损失,如今那吴钩不翼而飞了,白青颜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赔了数千两黄金。人家落得个‘哑巴吃黄连’的下场,赵大轩主还不知足?”

  赵洛寒幽幽道:“谢家是什么来头,你我都清楚,别在我跟前唱大戏。其他人我管不了,轩中弟子自是要管的。”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赵轩主、赵大侠,失敬失敬!成日里兄弟义气、武林公道,你怕是上了瘾?哪天少林寺方丈圆寂了,你好接替他的位置,普渡苍生去罢,阿弥陀佛!”叶未央眯缝着狭长凤眼,似笑非笑。

  赵洛寒叹了口气,半晌没出声。

  叶未央忽又问道:“在下想确认一件事,小冷和他们是一样的么?”

  “对待轩中弟子,赵某素来一视同仁,”赵正色道,“也请善待沈千柔。”

  “都说你看上小冷,我也信以为真了。”叶未央笑了笑,径自下楼去了。赵洛寒抿了抿嘴唇,眉头不自知的拧起。

  他袖中藏着的的却是叶未央未过门的妻子送来的字条,约他今晚一晤。地点却是太湖边的梅林。他怎会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千柔时,正值青梅成熟的季节,累累青梅悬挂在树梢,风一吹过,落下几颗。沈千柔还是个梳鬟的小姑娘,轻轻浅浅的笑,身旁站着一个羞涩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师弟黎千松。沈、黎的师父云游去了,将他二人托付给赵的父亲。三人都不过十来岁,正是折青梅骑竹马的好年纪。

  “赵哥哥,赵哥哥等等我!”她那时唤他“赵哥哥”,总喜欢跟着他,跑得却慢,总是要他停下脚步等她。他若等了,她便会笑嘻嘻的跑上来拉他的衣袖,说一声:“愣着做什么,快走啊!”他若不等,她便会在身后似真似假的叫唤:“啊哟,我的脚扭了!”她总会寻来各种美食,同他分享。他若被父亲责罚了,她也总是第一个出现在他身边,讲些笑话逗他开心。可惜那时的他不懂女孩家的心思,只是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任性又贴心的玩伴。再回首时,她已要嫁作人妇了。

  是夜。赵洛寒按时赴了梅林之约。无月,无风,他站在林中良久,终是等来了沈千柔。她向来如此,约好的时间总是要迟到。她提着一个灯笼,娉婷而至。他看着她,笑了一笑。

  “笑什么?”沈千柔反诘道。

  “替你高兴。”他回答的甚是干脆。

  她苦笑道:“我约你来,并非让你恭喜我。”她看定他,让他的目光避无可避。

  “何事?”他淡淡道。

  “赵哥哥,”她轻声道,“你还是那个无论走多快,都会停下来等我的赵哥哥么?”

  他沉默半晌方道:“你需要的并非一个总是停下来等你的人,而是与你步调一致、并肩而行的人。”

  “你不愿接受我,竟是因为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瞧不起我?”她挑眉质问。

  他叹了口气,道:“你让小冷打探我喜欢何人,我自是希望寻一个与我步调一致、并肩而行的人。由己推人,想来你也需要这样的人陪你一生。”

  “能与你并肩而行?”她哑然失笑,“那得何其颖悟过人,少说也得是武学奇才,是否还要喜爱冶炼兵器,还得是个名门闺秀?该不会是哪位名门大派的掌门之女?赵洛寒,难道你从不曾为了一个人回首驻足?哪怕她渺小,永远跟不上你的脚步;纵使她愚鲁,与你的所思所想截然不同?”

  他又是一阵漫长沉默。

  “从未有过,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他的话决绝而冰冷,像是冬日里卷雪而来的北风。

  她一愣,忽又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并未输给任何人。”

  “嗯,你可以安心了。”他浅笑道,“安心做个美嫁娘罢。愿你一生无忧,儿孙满堂。”

  她咬着唇,斜眼看他。看了不知多久,方道:“到此为止罢,我对你十多年的错爱,就在今晚做个了结。”

  他点头叹道:“斩断了好。”

  “很好。”她一咬牙,背转身去,提步就走。他目送她离去,心中隐隐有些怅惘,似乎想起什么,却又想不起什么。郁结的心事在胸口似要喷薄而出,却又生生被咽下,依然埋藏在心底。

  “富甲山庄”少庄主叶未央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当日,前来拱手称贺者踏平了山庄门槛。人一多,事必杂。叶未央加派庄内高手巡视,且借调了“碧落轩”弟子助阵,龙不归、温若带了轩内好手协助保护山庄周全。

  宴席上,有江湖中各门各派弟子,也有独来独往的刀客剑客,诸人或静坐或攀谈,言笑晏晏,似一团和气。院落里有乐队吹打弹唱,厅内又有舞妓摇曳助兴。一时佳肴美酒,脂香四溢。

  “这‘江南第一美人’嫁给‘江南第一公子’,也算武林中一段佳话。看来,‘落叶盟’更加坚不可摧了。”席间有人私下议论道。

  “可不是,‘玉真教’在苏州的势力也被铲除了,如今整个江南都是‘落叶盟’的天下,”一圆脸男子轻声道,“更遑提‘碧落轩’在中原的势力了……如此下去,‘落叶盟’怕是要变成武林老大了。”

  “武林老大?这话说不好,说不好,”一络腮胡子摇头道,“自古同盟合久必分,兄弟也会阋于墙,外人又怎知个中端倪?听说那沈千柔早和‘碧落轩’闹翻,这才投奔了‘富甲山庄’。怪不得常言道‘红颜祸水’,难说‘落叶盟’不会因一个女人分崩离析……”

  “说来也是,当日传言白一忠杀了叶庄主的新夫人,两派早已出现裂痕。说不准这次联姻只是粉饰太平罢了。”

  ……

  那赵洛寒亦随众人入了席,正闭目养神,因内力深厚,听力自是好于常人,早将众人七嘴八舌之语尽数收入耳中。他心下好笑,睁眼瞧见苗十六和阿箩正赏玩席上的夜光杯,二人不住嘀咕这“富甲山庄”富得流油。又环顾四下,却见冷飞雪和谢修雨顽去了。

  “锁月楼”掌门白青颜也同席而坐,见妻侄与冷飞雪一道玩耍,便对赵洛寒笑道:“赵轩主,看来修雨和小冷姑娘投缘得紧,这等两小无猜的缘分委实难得。”

  赵洛寒不咸不淡道:“小冷还是孩童心性,碰到同龄人自是会多说两句。”

  白青颜吃了一记冷棍,也不作声,兀自举杯饮茶。

  赵洛寒扫视私下,却不见了冷飞雪踪影,暗暗担心这丫头又要闯祸,正想离席找人,荆州“鱼龙帮”帮主举杯向他敬酒。他曾助“鱼龙帮”平息内讧,同其帮主算是故识,此刻遇上了,不得不寒暄一番。他又想,此次有龙不归和温若带人把守山庄,还算妥帖,便不再管冷飞雪了。

  听得门外爆竹震耳,司仪官一声“新人到”,喜娘搀扶着新娘缓步行至大厅。新郎上前将大红绫缎交予新娘,牵她跨进门槛。弦乐声顿起,欢快喜庆。

  叶钧为父,端坐高堂之位,受新人一拜。少林寺方丈明觉为武林大德,也受新人一拜。夫妻对拜之后,便是礼成。沈千柔这便进了叶家大门,成了叶家少夫人。

  一时,众人祝贺之声四起,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按照习俗,新娘子礼成后先送入新房,新郎官尚要敬酒酬宾。

  话说沈千柔正当移步内院,却被个冒失鬼撞了满怀,红盖头亦掉落在地。传说新娘的红盖头不能轻易掉落,唯等新郎洞房之时掀开,否则甚不吉利。这边盖头一掉,喜娘便扯开嗓子喊起来了:“啊哟,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赶紧为新娘子重新盖上。

  沈千柔哪管这许多,一下扯开盖头,睁眼一瞧,那冒失鬼不是别个,正是冷飞雪。但见小冷气喘吁吁,神色异样,身后还跟着“锁月楼”的谢小公子。那谢修雨手里抱着不知什么物什,只用黑布裹着。

  “何事至于慌成这样?”沈千柔问道。

  “沈姐姐,你、你随我一起去见轩主!”冷飞雪拉了她,便往大厅里跑。

  叶未央正一桌桌敬酒,忽见沈千柔被人拉着进了厅来。他放下酒杯,正想问个究竟。那冷飞雪站到大厅中间,指着叶未央大声道:“叶未央,你这个卑鄙小人伪君子!还不快将白轩主交出来!”

  在场不少人都识得这小女子乃是“碧落轩”弟子,曾因“玉真教”苏天璇的“缉舌令”而名满江湖。不想更年已过,此人并未学乖变巧,仍是口不择言。诸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莫名,一时整个喜堂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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