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新生命
那时候她眼望着都生产在即了,急剧难熬的疼痛中狂乱地打电话给晓冬,叫他送她去医院。他这下里匆忙答应着,一想又不对,旋即打电话唐先生。唐先生喊周妈阿喜即刻送她去沛园附件那爿西仁医院,回头他又打电话那爿医院打招呼,驱车匆匆赶了过去。
苏佑玲入院很顺利,没有任何手续。她那时也是疼得熬不住了,一下车便跌倒在几个迎上来的护士小姐手里,一片盈盈闹闹声中被七手八脚架了进去……她这也算快的,没几时就要往产房里送,周妈陪产的东西还在拾掇中,医生看情况已是等不及,顾不得陪产不陪产了,当即喊人送她去产房。她顿时生起一股恐惧之感,四围一群陌生的白色人影匆匆拉她而去,车轮摩擦着瓷砖冰冷的“兹咕噜兹咕噜”回荡在空旷凄清的长廊,像是去往一场生离死别。她惊惶地伸出手抓着,嘶声喊“周妈!……周妈!……”这手却被唐先生一下握住了,他恰巧刚赶到,追跑着上来见她,仓惶抓住她的手,“怎么样了……啊?不要急,周妈马上来……我也在呢,不要哭……”他那时也是忙乱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尽拿手给她抹着眼泪,抹她额头鬓角的汗珠,那眼泪水和汗水却是越抹冒得越凶,憋足了劲地汩汩涌出……他后来是被该院的院长劝开去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抽烟,她在里面的声音也实在是叫他没有心思跟人家聊谈,他不定地掸着烟灰,深吸了一口后起身顾自往走廊尽头的窗口走去,走了一段,想起又回头朝他的院长朋友打了个手势,两人到那边窗口等了许久。
周妈没有预言错,倒真是个男孩子,包在襁褓里欢喜地抱出产房给唐先生看,他刚点上的一根烟随即揿灭地过去看它,情不自禁便微笑起来,接过而抱了一瞬,又转手交给阿喜……他在晓冬离去之后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别脸淡然一句“你为什么不回来。”他悠长的一口气,转眼望向窗外,又一埋头,“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你不觉得当着它说这个很可笑吗!”她忽然地一指旁边小床里睡的孩子,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也是,一场两厢负气导致的两个多月来的不闻不问,早已成为她一段蚀心的殇,无怪她筑起恨与决绝,抓着床上孩子的衣物便朝他摔去!他握住她两只手臂控制着抱她,她揪着他的衣服,瑟瑟投在他胸口恣肆情绪……孩子不知是被他们吵到了还是怎的,呱呱啼哭起来,他放开她而去抱它,却发现它是尿湿了,这下里周妈阿喜又早已被支了出去,她负气地往枕上一倒,抽泣着用被角蒙住脸,他便只能硬着头皮上阵,然而他也从未做过这等事,一时不知从何下手,犹疑地琢磨着,磕磕碰碰一块尿布系得七斜八歪。那孩子好似也在笑话他,猛然间腿一蹬,作了一个表情,他却“咦?”的一声,有些新奇地道:“倒已经晓得朝我笑了……你来看,它又在笑……”她不理他,他便俯身逗弄起了孩子,一时之间竟是不亦乐乎。她仰起头溜过一眼,其实那孩子哪里是在笑,只不过看见他有点表情反应而已,他就肯定地说它在笑,乐此不疲地和它交流……还是周妈一句话讲到了点子上,“先生自己心里在笑呢!”她听了不以为然一哼,心底里却柔软起来。
周妈背后也劝过她,过去就勿庸再论了,凡事要往前看,他这般的男子有几个给孩子换过尿布,他想必也是头次伺弄,做到这份上,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宝贵这个孩子宝贵她的……她于庸倦的冬日午后倚在床头哺乳,壁炉的暖气里透过幔帘照进来的光线是柔和的,一层融化的奶油样覆盖在孩子身上,那孩子像一只小狗般尽呜呜作声地往她怀里拱,柔软的小手一把一把在她身上爬抓,她忽然很感觉着一种母爱,托着它的脑袋便往身上合过来,靠在胸口,嗅它脑袋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其实他个人也不笨,有心思起来换尿布穿小衣服这等事操作个几次便得心应手起来,被烟熏得黄蜡蜡的男人手摸过那些柔软的布片衣褥,总叫人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孩子好似也特别欢喜他伺弄,频频朝他蹬腿作表情,他老说它在笑,笑得他也跟着笑,越笑眼角的纹越深,她也随之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一出世,唐先生虽然寄予了厚爱,但对外却是极尽低调,一些红封和贵重之物都退了,此事不作声张。孩子取名唐汇鑫,福建唐老先生起的名。
时至年关,苏佑玲这边是喜得贵子,其乐融融,连生那边的红鼎坊也已是一番辞旧迎新的景象。他去北火车站送别高鸿年,临行解下自己颈上的围巾围在他师傅脖颈,一句“我新年里去看您。”他师傅笑着“唔”了一声,上车的一刻还是回过来一拍他的肩,最后说了声,“连生啊,把红鼎坊担负起来……”他一笑,伸手一下和他师傅握了握手,他师傅亦期望地笑笑,一点头返身上了车……火车开动,凄厉的汽笛嘶鸣声中骤然生起一股强力的吸风,刹那间抽空了他整个脑子——他自此是开始独当一面了。他师傅从未质疑过他的技艺,对他唯一的牵挂便是他那尚不够圆融的为人处事,毕竟年轻,他自己也清楚这些。他已经不惧怕先前那种众人排挤的局面,也不认为如今这样的一人独大可取,他认为人在这个世道的成长便是沿着青涩到强势再到圆融的路径,一步都少不了,有时是你自己在走,有时是环境推着你走,但勿论何时,你要明确你的人格信念,勿忘初心。高鸿年就曾对他讲过:技艺优秀且资历比你老道的大有人在,为什么是你留在红鼎坊,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质上是正气的,也有秉持该种人格的信念,好比一块玉,质地好的话,无论怎样打磨都不会掉价。他自然明白他师傅对他的期许,这也使他思考起了他所想带给红鼎坊的新局面。
年底的火车站焦忙碌碌,他从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去往对街的电车站台,隆冬的太阳光散淡地照着,他蓦然分外想她——他的今天一部分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对她怀抱憧憬,他不确定他是否还会走到这条道上来。而他也从未忘记他曾经有段时间一直坚守的对自己的承诺,承诺在他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与她携手未来……这似乎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光,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冰霜的凛冽,呼吸中刺激着鼻腔,隐隐作痛,那种痛又随着吸入身体的寒流往内心深处蔓延开去。
今年他同桂生一家回宁波过年,也去他师傅那里拜了年。
正月初五,红鼎坊迎来一个开门红。有高鸿年二十来年的实力作铺垫,也有桂生四平八稳的人脉作关照,算是给了他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个年是苏佑玲十八年来过得最荒聊无度的一年。那时她尚还在月子里,唐先生回福建过年,她心里是气的,但终究没跟他作势——因为产前的那次闹隔阂,她现在也变得委婉了许多,外加身边有了孩子,纵使她内心再不快,也激不起先前那样的火气去跟他闹了。她只是沉下脸不言语,想着便偏向一侧淌眼泪,他握她的手,她也没有避开。“我尽早回来……”他说着给她在桌上留钞票,交待她“有事先请晓冬帮下忙……”她一直都未理睬他,他便握捏了两下她的手,叹了口气去摇篮边看孩子,站了有一晌……后来他跟她招呼了一声离去,她带着一股憋屈的伤怨在他身后“砰!”一记关上门,他顿住而侧了侧脸,继续往楼下去,她在床头把脸埋于膝上哭……于此她也算领略到了二太太的涵义。先前一段时间她忘乎所以了,他偏向于她,外界也将她哄抬得跟正牌太太似的,她便自视过高也对他期望过高起来,他退掉人家对孩子的恭贺已经让她不悦了,这下又不顾她尚未出月,顾自回福建过年——她不信这样的情况唐家不肯网开一面,是他这个人狠,他对她好的时候轰轰烈烈,要把她搁置下来的时候他的心便如石头般坚硬冰冷,无论怎样都焐不暖,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因为当他的心与她不在一个方向的时候,她或许不会压抑她的不快,但她决不会再带着目的去与他作势,那样只会是一场厌烦,甚至是一段适得其反的误会。
她在大年夜的夜晚一个人坐在床头,关了灯听外面的爆竹声,这里到底人烟散疏,偶尔有两三户附近人家在放,其它时候俱是隔得老远的一片声响,就连焰火的亮光也是那么冷淡漠然,微茫地在幔帘上忽落一下,忽落一下,全然没兴致来光顾她一般。她不免忆起去年在连生那里过年,响彻整条弄堂的爆竹,和漫天的火树银花,哐啷啷震得窗棂都在抖——那时候她是置身于这个世界的,而如今她已然是被遗弃了,躲在黑暗里遥望着世人的喧嚣,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他肯定回宁波去了,倒还是他,对她的心总是软的……摇篮里孩子啼哭起来,她现在分得清楚它各种啼哭了,它饿的时候是一种很凶残的嗷叫,动物的本性一样,急急杀过来催着她哺乳,她这两天原本就心情不好,这下里听了更是烦躁,倒头睡下去朝外头喊周妈调代乳羹,周妈答应着,调好了进来时,她又已经抱着它在床上哺乳了。
唐先生是年初四回来的,下了轮船直径往沛园来。唐家除了压岁红封,倒还给孩子打了一套银器,两只镯子加一具平安锁,锁上刻着“唐汇鑫”三字,周妈帮忙喜气洋洋穿戴整齐,抱给他们看,唐先生笑着接过,抱在膝上瞧着“唔”的一声,她却不禁一阵惘然……满月那天他过来的,带孩子出去剃满月头,陪她在鸿翔时装定制了两套衣服,她要拍孩子满月照,他也陪她们去了,霞飞路上一爿犹太人开的照相馆,他抱孩子坐在凳上,她立于他侧后——这张相片上孩子倒正巧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