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玉漏迟
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转瞬到了清秋时节。秋风袅袅,树树秋声,草木摇落,山山寒色。宫中的花木,披上一层萧条的秋色,残枝枯叶犹如一颗颗凋零灰败的心。
西风乍起,太液湖中的绿荷,一夜之间被秋霜剪破,残叶相倚,恨意丛生。
登上亭楼殿阁遥遥相望,钟山萧瑟,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阳如血,清寒漠漠而生,偶尔有雁字飞过,鸣唳声凄怨绵长,句句泣碎人的心肠。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简怀箴的眉,越发蹙得像是素净夜空中的银钩冷挂的下弦月。因为萦萦的身子骨,越来越虚弱,时常苍白憔悴地不成样子,说不出几句话便气喘吁吁,行不到几步路便香汗淋漓。皇太孙只当她身子怯弱,有不足之症,便命令太医调制各种药剂为她进补。只有简怀箴心下清楚,萦萦之所以会出现如斯症状,皆因她是炙人之缘故。
萦萦自婴儿时便被人浸泡以天山毒蜘蛛为药引,血曼陀罗、婴泉、鹤顶红等二十一种奇毒制成的毒水,成为炙人。到如今已接近二十年,萦萦对毒水形成依赖。若是不能及时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毒发时候全身腐烂死去。这些事儿,便是萦萦自己,也不得而知。
简怀箴几经思量,决定带萦萦离宫回府后再从长计议。她原本想带萦萦前往西湖风萍居请龙语萍救人,却无奈她身体每况愈下,恐怕已经不能承受颠簸之苦。为今之计,只能飞鸽传书,请龙语萍出山,来京城救人。
于是,简怀箴再向王贵妃辞行。
王贵妃近来正为如妃新册封德妃一事倍觉落寞失意,简怀箴未免她担心,只说离家日久,甚为思念家中亲人,故而请辞回家。王贵妃沉吟再三,便应允了她的请求。
简尚书夫妇已然有些日子不曾见到女儿,乍见她回到府中,欣喜不已。简夫人更是捧着她的双手,嘘寒问暖,唯恐她生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萦萦站在一旁,睁大双眸,见她们母女情深,一时羡慕地泪眼萦萦。
简夫人漫不经心转过脸去,恰好看到萦萦盈盈而立,登时怔忡道:“箴儿,这个女孩子是王贵妃的侍女么?瞧着倒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仔细想想却又记不得。”
简怀箴强忍心中的悲戚之情,命欣儿在父母的卧房旁,收拾一间大房间给萦萦。欣儿领命,引着萦萦去选房间。
简怀箴这才拉着简夫人的手,坐到黄花梨紫檀对椅上,颤声问道:“娘,你还记得昔日的情怜妹子么?”
简夫人闻言,一时有些落魄失魂,头上几根浅白色的发丝微微抖动,她黯然神伤道:“这一生恐怕也不能够忘记。”
简怀箴清浅的眼眸中,凝聚着无尽的悲伤。那些伤情,在往事的积郁和沉淀中,幻化成大片大片的白蝴蝶,于静谧的房中漫然起舞。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哀声道:“我疑心萦萦便是情怜妹子。她随身带着的叶脉纹婴戏玉坠,与哥哥身上的很是相似。玉坠背面,刻着篆体‘简’字。”
黄花梨紫檀木有束腰小桌上的碧海天涯纹路,泛着冰冷的光华。简夫人失神良久,才缓缓道:“情怜的背上,有一块蝴蝶型的胎记。”
简怀箴清雅绝伦的面容,亦喜亦悲,她抿着唇,“嗯”了一声道:“正是。萦萦亦是如此。”
简夫人竟如风魔一般,眼珠发直,半晌无语。简尚书见状大惊,上前去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连声唤着“夫人”。唤到十数声,简夫人方似从一枕黄粱大梦中清醒过来,哭喊一声:“我苦命的女儿哪。”眼泪便像是露珠儿一般滚滚落下,悲戚地不能言语。
简尚书缓缓劝说道:“夫人,我知道这些年里,你为女儿一事郁郁寡欢。只是如今苍天见怜,你该欢喜才是。”
简怀箴将一方素帕递到简夫人手中。简夫人接过拭泪,抽噎道:“老爷所言甚是,女儿得而复失,我们该欢喜。昔日怜儿为救箴儿,几乎命丧黄泉。如今箴儿为我们寻回怜儿,当真是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箴儿,娘多谢你,教我有两个女儿。”
简怀箴贝齿如玉,重重咬着下唇,唇色一时如血嫣红。她凝望着简夫人,疼惜之中尽是难掩的悲色,强忍着心碎之痛道:“情怜妹子身中剧毒,若是不好生救治,恐怕——命不久矣。”
简尚书夫妇齐齐大惊失色,起身慌问道:“是什么毒?可有得治么?”
简怀箴重扶着父母落座,把在皇宫中遇到萦萦的始末和萦萦这二十年来的遭遇叙说一遍。
末了,她凝神静思片刻,方缓缓说道:“我师父龙语萍被世人誉为一代医仙,她或者有法子救治妹子。若是师父不能,我便去濠州钟离请师祖楚婆婆出山。爹娘放心,女儿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妹子周全。”
简尚书长长叹息,眼中有些浑浊之色,他捋须道:“箴儿的心意,我与夫人自然明白。只是昔年中山王天德公(徐达)死时,楚王爷伤心欲绝。她当着天下人立下重誓,从此与大明王朝恩断义绝,与朱家皇族死不相干。你是她疼爱的徒孙,她对你的冤屈尚且袖手,何况是与她无亲无故的怜儿?”
简怀箴低垂臻首,安慰双亲道:“萦萦并不是皇家的人,祖师婆婆应当不会见死不救。我已经飞鸽传书,请师父前来。爹娘不必过虑。”
简尚书与夫人互相对望一眼,已然明了彼此心意。简尚书目光中满是慈爱之色,缓缓说道:“箴儿不要累了自己才是。如今失珠复还,苍天已是待我与你娘亲不薄。”
简怀箴见爹娘强颜欢笑,泪不禁弹,心中大为伤感,却半分也不肯流露,只是拣些寻常的话安慰二人。
夜色渐深,清冷的月光从纱窗从扶疏花木的缝隙中漏下,犹如剪了一点一点的泪色如霜。
简怀箴踏着月色,回到卧房之中。她虽进宫有些日子,房中仍旧收拾得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窗开着,有清寒的冷风倏然而入,沁骨微凉。
她坐在床榻之上,低敛着眉目沉思。却总觉得心中郁郁,似有万千愁绪袭来,排山倒海,无所排解。恰好一转头间,瞥见角落之中黄花梨五足带台座香几上搁着许久未碰的瑶琴。
她一时兴起,抱着瑶琴来到月华如水的院落之中,走到松风亭中坐了下来。
松风亭旁的秋菊开得正好,枝枝缠绕,叶叶相交,妃色的嫩蕊映照着八角琉璃明灯,犹如一颗颗被寒霜侵染的心肠。简怀箴调好琴弦,低眉信手续续弹,未成曲调,已先有漫延的情思恍若漫天的蝴蝶翩翩起舞。
亭馆院落之中,不时有松花被吹落,簌簌落在地上,铺成满地的如雾如烟。泠泠西风入初入弦,玉音清曲之中无端多出几分萧瑟,犹如关山迢迢,彩笺尺素万里难递;又似凤栖梧桐,碧霄零落相思无凭。
简怀箴念着身世长恨,未解冤仇,只觉长路茫茫,无所依着;又想起萦萦重疾,父母忧思,更觉内心萧索,飘渺无际。沉思间,她的一腔暧昧不明的心事竟都化作杳杳琴音,在指尖缓缓流出。
她的一颗心肠,已完全沉浸在寥落琴音之中。而松风亭前的一棵梧桐树后,却有人比她更为惘然。
那人竟是方寥!
他着一身水墨青色的长衣,手中抱着一把长剑,倨然立在树后,听简怀箴琴音渺渺。此时是清秋时节,偶尔有枯黄的桐叶被风吹落,悠悠飘落在他的肩头,他竟听琴听到痴痴神往,对落叶浑然不觉。
这并不是他方寥的作风。他对天下人都怀了敌意,时时刻刻都十分警醒,便是连睡梦之中,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完全为简怀箴清幽的琴声所淹没,沉浸其中仿佛再也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