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淳元年,四月中旬,春意正浓。
午夜时分,皓月当空,本应与幽静为伴,却听一阵蹄声急促,七匹骏马踏尘点沙,顺着林间土道一路向南疾驰。骑上之人皆是体壮如熊,黑衣上绣着一弯新月;俯身扬鞭,颇有万夫莫敌之势。细看之下,当中有两人虎臂半抬,怀下竟各夹着个已经昏迷的姑娘!
忽然,一道人影闪出林间,右手持剑,轻功穿七人而过,轻蹬马背,跃向树端。未及他脚落,那夹着姑娘的两人已跌落马下,胸口中剑,鲜血汩汩。
经此一摔,两个姑娘猛然醒了过来,迷糊之中,呼喊和尖叫都被壮汉的一句“闭嘴”吓得梗在喉咙,只得在血泊旁瑟瑟发抖,缩身娇泣。
余下五人紧缰勒马,似受人操纵的皮影般整齐。奇怪的是,既无人在意那落马两人,也无人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惊讶,只听人朝着树端道:“陆无涯,百里教主请你到五仙福地一叙。”虽是声音响亮,却无任何语调,宛如照书念词一般。
五仙福地乃是毒教五仙教之圣地,地处苗疆,瘴气环绕,五毒丛生。如此看来,这一骑壮汉正是由五仙教所指派。而他们个个神情呆滞,定是中了蛊虫之毒,早已人事不清,沦为对五仙教教主百里花唯命是从的活人傀儡。
月色之下,陆无涯的一身破衣烂衫像是落在名画上的污点,扎眼非常。他的平平相被貌隐藏在短须之下,令那对比夜空更为漆黑的双眼显得格外深邃。
与外貌相衬的,还有他紧握着的剑。剑身沾满了尘土和污垢,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剑尖却是锋利如新,翻转之间竟将月光剥落,凝于一点,宛若明星。
他轻哼一声,正欲出剑,却听那两个姑娘忽然尖叫,定睛一看,只见怪事——方才落马两人竟从血泊之中爬了起来!
两人浑身血迹,面色惨白得渗人,却能如常人般行动。
他们走向陆无涯脚下的杨树,猛然发力,徒手劈去。一声闷响,两人掌侧猛击树干,而树身只是微微颤抖。瞧这架势,两人掌中并无丝毫内力,完完全全是在用蛮力劈砍!但经数次反复,树身也是愈发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死而复生的招式……他们真的是人么?
讶异之时,一阵凉风自背后袭来,陆无涯急忙向左一避,脚尖依旧黏于树端,令身子凭空画了个半圆,躲过一拳。原是一人趁着树身摇晃不易被发现,偷摸爬了上来。陆无涯反手一剑,便在偷袭之人的胸口绽放开一朵血花来。他深知此处不宜久留,正欲抽剑撤离,却发现剑身已被那人死死握住!而在鲜红之中,还有许多黑色斑点逆剑身而上,如藤蔓之手般伸展而来。
毒虫!陆无涯大惊,急忙聚内力发于左掌,击在那人神庭之上,只见金光一闪,那人前额猛陷,身子飞出数丈开外。这金光一掌,便是少林寺赫赫有名的《大力金刚掌》了。
陆无涯又从腰间拽下个酒葫芦,倒出烈酒淋在剑身之上,顿时便令那密密麻麻的毒虫失了性命,尽数滑落。他还未稳住身子,便觉脚下一空,心道:坏了!
原是脚下杨木已被砍断,令他一下子无处落脚,纵使轻功再高也是施展不出。
未及落地,那树下两人便以血肉模糊的手掌向他劈来。陆无涯猛地将身一挺,左掌右剑同时出招,掌击敌额,剑刺敌心。那两人一飞一倒,暂时动弹不得。
然而陆无涯分明瞧见又有四道黑影扑了上来!
莫非……今日就死在这几个鬼东西手里了?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喝令,只见周围四人一齐收招,原地而立,再不动弹。
一位翩翩公子自四人身后走出,绸缎紫衣,束发立冠,剑眉之下,一对星目与月光相映,宛若明灯,炯炯有神。他左手合有折扇,扇末无坠,倒是缠着一根银丝,绕拇指的紫玉扳指而上,伸进袖里。而他右侧的衣袖则长得过分,几乎已是拖在地面,令人完全看不见手的影子。
放眼江湖,紫衣未必少见,紫玉扳指也未必少见,可这拖及地面的紫色长袖却只有一条,便是流苏的“千机袖”。
“你在少林寺闭关三年,还是由空闻方丈亲自指点,倘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将这几个鬼奴劈得皮开肉绽了。”他走到陆无涯身边,将左手的折扇伸了出去,似有搀扶之意。
陆无涯既不相迎也不争辩,只凭剑尖点地,自己翻身而起,道:“鬼奴?”
明明已是百般狼狈却还要故作镇定。流苏淡淡一笑,道:“前些日子,花儿喂出了七条‘长生蛊’。这种蛊虫一旦进入身体,便会吃光宿主除心脏外的所有内脏,并分泌出一种附着在皮下的蛊毒。七日之后,毒素凝固,宿主将力大如牛、不死不灭。”字句之中,隐有炫耀之意。
听他将毒名震慑四方的百里花唤为“花儿”,陆无涯也是微微一怔,旋即讽刺道:“五仙教对死的理解还真是独到。”
“不正好应了那句‘仙无生死,故能不灭’么?”流苏道。
陆无涯眼睛微眯,认真打量起他来,道:“你堂堂墨门掌门,长年居住在五仙教内也就算了,怎么就连说话都像是与他们穿上了同一条裤子?”
流苏摇了摇头,笑容依旧,道:“那里尽是些抱着三五种毒物睡觉的虫王,我若是穿上了他们的裤子,恐怕就得劳烦你帮我将裤子从尸体上脱下来咯。”
他这般含糊其辞,陆无涯便知多说无益,只骂了一句“蠢货”,暗自思索:在我闭关之前,他虽与百里花关系暧昧,却还碍于身份之重有所收敛。三年不见,竟听闻他已住进五仙福地,起初我还不信,但如今看来,确有此事。按理来说,他本不是个会为儿女情长不顾其他的人,为何偏要在墨门没落之际做出这般举动?莫非……莫非他也中了百里花的蛊?
陆无涯看向已哭晕过去的两个姑娘,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放了便是。”流苏指了指他腰间的酒葫芦,转开话题,“是不是非要我说,你才肯谢我?”
“谢?谢你的女人要杀我么?”陆无涯道。
流苏瘪了瘪嘴,道:“那你就慢慢和这几个鬼奴玩儿吧!”说着,就近拍了拍一个鬼奴的肩膀。那鬼奴犹如囚牢得破的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向陆无涯。
陆无涯忙退三步,牙关一紧,拽下酒葫芦丢了出去。只听流苏一声命令,那鬼奴顿时又僵在了原地。流苏接过酒葫芦,将其中所剩豪饮而尽,意犹未尽道:“你一个戒酒之人,腰间却总挂着如此美酒,实在浪费。”
陆无涯没有接话,只是瞥向身旁的几个鬼奴,不寒而栗。
他使剑不徇章法,亦无招式,只以快狠二字独步江湖,剑随影出,心脉必伤,故其剑名曰“劫心”。但这几个鬼奴丝毫不惧剑伤,又在胸腔内种有“万蚁蛊”,一旦心脉中剑,毒虫立即蜂拥而出。方才,陆无涯只是收招慢了半分,就已被逼入险些弃剑而逃的境地,若是再敢懈怠……
这七只鬼奴分明就是为了对付他而存在的。
“我与百里花有何愁怨?”陆无涯道。
“她怕你把我从她身边抢走啊。”流苏道。
“抢……”陆无涯翻了个白眼,“蠢货。”
流苏不禁大笑几声,解释道:“是因为炼仙鼎。炼仙鼎本是五仙教的圣物之一,据传能够炼制世间至阴至毒之蛊,只因数年前教中内乱才不慎遗落江湖。如今,此鼎被作为完成轮回令的奖赏重现江湖,花儿定是要不择手段将其夺回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它。”陆无涯从破衣里掏出了一块青色石牌,虽然只有半个人掌大小,却精雕细刻着一尊青龙。这便是“轮回令”之一了。
江湖人道:“恩怨不过生死二字,恩生怨死,轮回不休,却有鬼神于轮回之外,能断恩怨,可逆生死。”说的,便是这轮回令了。
其实,轮回令就是一种更为神秘的悬赏令,每三年由轮回殿发布一次,为期三年,过期作废。轮回令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块。每块各刻有一句七言诗,需集齐所有,才能从整首诗中推测出悬赏目标,准确击杀目标方可完成悬赏。其奖赏每次都有所不同,皆是令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就连孙权六剑中的流星与青冥都曾出现在奖赏之中。
但若是能完成三次悬赏且拒赏不收,便将获得一次亲自发布悬赏的资格。
俗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被轮回令悬赏就无异于同整个武林乃至整个江湖为敌。就连其所经之处,也多是腥风血雨。百余年来,虽有几位幸免之人,但都是家破人亡,苟延残喘。
有许多名门望派垂涎奖赏,却顾及门派安危,只得对轮回令敬而远之。若不是为了炼仙鼎,就连行事一贯阴险狠毒的五仙教也不愿参与其中。
至于轮回殿,没人说得清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六年来,陆无涯已完成了两次悬赏,且都是拒赏不收。很显然,他要的是一次亲自发布悬赏的资格。在此之前也出现过如他一般之人,只是十中有九命丧荒郊,尸骨无存。
而他还活着。
凝视着手中的青龙石牌,陆无涯沉声道:“每天我都会问自己,这样做究竟值得么。”
“我早就说过,想借轮回令来报仇就是个笑话。”流苏道。
陆无涯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或许吧。”
忽有一只看不模样的鸟雀飞出,振翅之声在林间回响,没有给沉默趁虚而入的机会。大概是野鸦吧?既不怕被夜晚染黑,也不怕被黑暗吞没,毕竟,它已足够的黑了。
流苏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此次五仙教收到的是白虎,正好能接上你的青龙。”长袖忽动,只见一张薄纸如铁镖般飞射而出。
陆无涯两指一夹接纸而下,面色微动。六年来,流苏虽多次助他脱险,却一直对轮回令嗤之以鼻,不屑沾染。此番出手,实在令他有些意外。
“笑话讲多了,兴许也能把仇人笑死。”流苏瞟了一眼右侧的长袖,“倘若这次失手而你又侥幸没死的话,就放弃轮回令吧。”
陆无涯将纸展开,列在青龙石牌之后,只见诗道:桃花生笑笑折花,落嫣九里方知夏。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折笑宫见过一个姓夏的小姑娘。”流苏道。
“怎么会是她?”陆无涯抬起头,向南而望,目光中竟现出一丝无助。
“你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流苏道。
陆无涯收好石牌,转身欲走,却又顿住。
“怎么了?”流苏道。
陆无涯左手微晃,将他手中的酒葫芦一把夺回:“少喝些酒。”步履乘风,向南奔去。
流苏摇了摇头,转而瞥向晕倒在地的两个姑娘,道:“给我带回去。”
“是!”七个鬼奴齐声应道。
清风吹云半遮月,紫袖与黑夜,融为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