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酒入愁肠
“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惨遭人陷害,连累娘娘日夜为奴婢悬心,奴婢感激尚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娘娘?况这一切皆因奴婢大意,辜负了娘娘往日教诲,险些酿成大错,有伤娘娘清誉,还望娘娘恕罪……”
贤妃忙扶起她,满脸慈爱:“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合本宫的心意了……”
严顺再抹了抹额间的汗,觑向一直低眉顺眼的苏锦翎。
刚刚那一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只不知是她心中真如此想还是虚与委蛇,若是后者,倒是精进了。想来|经了这一番事,她也学聪明了。
贤妃嘱咐人依旧安置苏锦翎于听雪轩。
苏锦翎谢了恩,转身离开之际,忽拾得“王爷”二字,不禁慢下脚步。
“云夫人恰是中秋的生辰,王爷怕是不能入宫了……”
“也好,他们二人成亲两载,玄苍却是没一次能陪着逸云庆生的。这段时日他倒是总来我这,跟我商量如何给夫人庆生,想来府里也是没少准备,我这老太婆又怎好打扰人家小夫妻的雅兴?”
“娘娘说哪的话?娘娘一点也不老呢……”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见,只一句“小夫妻的雅兴”在心间盘旋。
原来他不是没有进宫,他不是没有机会来看我,只不过,要忙着给夫人庆生。
是啊,小夫妻……
想不到方逸云竟也是中秋的生辰,而今年再无任何必须去做的事,再无任何意外任何阴谋,所以,他是要陪着夫人的……
他不惜欺君罔上让她以假死度过这一劫,只要她活着。而今她是活着的,他便要避嫌了,或者……
小夫妻……小夫妻……
贤妃看着她恍若无觉般离开的背影,唇角不动声色的一弯,挑上一丝冷意。
————————————————————
中秋节,天栾城到处张灯结彩,浮光莹莹。
欢声笑语淹没了一年里的波诡云谲,鲜血淋漓,只一派祥和繁荣之气。原来在这偌大的宫中乃至世间,少了那么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果真没什么了不起,几场欢笑之后,曾有的深情也终将化为尘埃飘散。
苏锦翎看着眼前繁华,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真的那么去了,即便看不到今年的中秋,而中秋亦是依然如此。
想笑。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让别人因为你的去留而改变?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与他人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不要有什么贪心妄念,老老实实的安守本分,好自为之吧。
虽做如是想,心底却憋闷,不绝于耳的热闹愈发堵塞胸口,只觉得满眼的繁华好似水中掠影。
宇文容昼看出她体力不支,贤妃亦忙着打发她回去休息。
她由人送回听雪轩,那宫女却依然惦着醴泉殿的热闹,只服侍她躺在床上,就匆匆的去了。
烛光摇曳,心里百味陈杂,想着宇文玄苍果真没有在中秋家宴上出现,不觉咬紧嘴唇,将酸涩狠狠咽回去。
然而想象却不可遏止,方逸云会度过怎样一个生日?不仅有贺礼如山,更会有柔情缱绻吧。
自己的生日是哪日?她几乎忘记了,因为除了十五岁及笄礼,她没有庆过一个生日。
再如何隐忍,终是有泪滑过眼角,湿了枕畔。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推开雕花窗子,但见月轮高悬,清光笼着院中唯一的桂花树,那串串银桂仿若敷了金粉,晶莹的缀在密叶中,微微晃动。香气仿佛在这月色中氤氲成雾,淡淡的浮着,幽幽的笼着树下的一个人影。
那人影坐在石桌旁,手执玉壶,正在自斟自饮,极是悠闲。
枝叶浅浅的光斑布在他的身上,桌上,脚边,那一身湛蓝仿佛要融进这清幽之中。
“奴婢给七殿下请安,七殿下……”
“中秋佳节,又只你我二人,就不要拘泥这些虚礼了吧,省得辜负了这良宵美景。”
苏锦翎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是王爷要你来的吗?”
流光青玉壶于手中一滞,酒水依然清凌凌的注入碧绿玉竹杯中,恰有一朵桂花飘落,误入杯中,遮了那小小的月影。
“既是你说是,便是吧。”
举杯,一饮而尽。
“来,坐下。今儿我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婢,咱们就在一块,共赏这中秋圆月如何?”
“奴婢倒是觉得七殿下是想自己赏月却是要奴婢眼巴巴的看着。”
宇文玄朗轻声一笑,变戏法的在苏锦翎面前放了只碧玉杯,随即玉壶轻转,亲自为她斟了酒,旋即按住苏锦翎拈起杯子的手:“这酒浓烈,少喝点。”
苏锦翎微微一笑,眸子落在他的手上,轻声道:“七殿下尽管放心。”
宇文玄朗认真的看了她一会,忽的白牙一闪,收回手来,自怀里掏出个小盒子,在她面前扬了扬:“醉了也不怕,我这有醒酒丹。我就是怕你把这酒喝光了,那我可……”
但见苏锦翎目光一移,落在他脚边,正是一个酒坛。
他有些尴尬:“呵呵,其实我今天就是要来灌醉你的!”
苏锦翎转动着酒杯,看着月光在杯沿上旋转,而后轻啜一口:“七殿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宇文玄朗微怔,而后大笑:“我怎么会有不开心的事?无非是……”
“无非是怕我难过想来陪着我,是吗?”
宇文玄朗对上她的目光,缓缓收了笑意:“锦翎……”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她淡淡一笑,举了杯子,一饮而尽。
宇文玄朗本要阻挡,仍是收了手,看着她伏在桌上咳得厉害,急忙拍着她的背,故作开心道:“好像谁会跟你抢似的。酒还很多,你若是喜欢,我再去拿一坛来……”
咳声止,却是伏在桌边不动。
宇文玄朗也不扰她,继续自斟自饮,偶尔吟上两句酸诗,算是把名士风流演了个十足十。
然而那人依旧伏在那一动不动。
她裹着厚重的披风,连风帽亦扣得严严的,乍一看去,好像是搭在桌边的一件衣裳。
风吹过林梢,洒下树叶呢喃,却掩不住一声轻轻的啜泣。
他终于叹了口气:“锦翎,时间过了这么久了,我想有些事你也该明白了。许多时候,即便身在高位,也是不能随意而为的,他总要考虑太多,尤其是为了珍视的人,所以纵然表面上那么做了,可心里……”
“七殿下,不是说要共赏圆月吗?这么自说自话的也没意思,不如讲点有趣的事……”
“嗄,有趣的事啊……”宇文玄朗顿住语气,眨眨眼,忽的笑了:“若说有趣的事啊,你不就是?”
“我?”
“对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在山上观察了你半天,又丢了好几颗小石子过去你才发现我,你说你是不是笨得可以?”
“我笨?”
“是啊,不会爬树,不会跳墙,胆子小得要命,又辨不清方向,还得我夹着你去找……”
声音戛然而止。
此际,浮云恰好遮住月光,对面那张刚刚焕发光彩的小脸顿蒙了层黯然。
苦笑,他怎么忘了,但凡他能记得的有关她的故事皆是宇文玄苍有关。
苏锦翎垂了眸子,指无意识的转动着酒杯。
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些事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倒是听说七殿下有不少趣事,不妨说来听听……”
“我?我哪有什么趣事?你若是想听,我给你讲讲玄铮的,那家伙……”
月光下,花香中,年轻的皇子兴致勃勃,似是要借此把那仇敌的每一丝糗事都挖出来抖个遍,顺为自己正名。想来玄铮在她面前没少说自己坏话,否则每每他讲到关键环节怎么都会遇到她的质疑?
宇文玄铮,你是处处和我作对啊!
然而心里却道,玄铮,若是你得知我将你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只为博她一笑,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清风里,云影间,清丽的容颜于夜光与月光交织的轻纱中愈显出尘,微染的酒意在眸中氤氲了朦胧,更见动人。
她笑着,笑意清浅,笑声轻灵,好像宇文玄朗当真讲了什么有趣的事,而那些趣事她早已在宇文玄铮口中听过千百遍,而今不过是换了故事中的主角而已。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她现在真的很开心呢,好像忘记了所有的过往,眼下的她又重新成了那个刚刚来到这个时空的小婴孩,是那般透明,那般轻松。偶然有一丝心痛划过,却是被辛辣冲走,然后化成一片火海,燃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烧吧,都烧干净了才好!
仿佛真的看到了火光,照亮了记忆的片段。
她还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天香楼,他第二日就要同方逸云结婚,却是与她在那一刻饮下同一杯酒……
第二次,是在肃剌的青禾节上,又是同饮一碗酒。那酒可真辣啊,她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要吐出来,是他吻住她,与她共赴一世情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