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一锤定音
乾清门,军机大臣值房。
江南罕见水灾,两广也来凑热闹,数月不雨,旱情已异常严重,各省府县频频报灾,恳请赈灾和蠲免钱粮,延缓清理积欠的折子犹如雪片一般报送军机处,一众军机大臣军机章京都忙的人仰马翻——看折子写节略,查资料,当值不当值的军机大臣尽皆赶来,就连这几年因为年高体弱甚少露面的潘世恩也是一早就进了值房。
人虽多,但众人各忙各的,因为灾情严重,值房里气氛也更显沉闷压抑,首席军机大臣穆章阿脸色凝重的翻看着面前的折子,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屋漏偏遭连夜雨,清理地方州县积欠居然遇上罕见的大灾,这不出事则罢,出了事,他这个首倡清理积欠的始作俑者,只怕也会被弹劾。
“鹤相,这份是琼州府的折子。”一个大章京恭敬的将一份折子呈了上来,穆章阿接过看了看,折子是琼州总兵施得高写来的,禀报广东水师船队已自榆林港起航前往马尼拉港,又报榆林港最近船队出入频繁,大批粮食和弹药相继运抵,有消息称,在爪哇的南洋海主力军舰队要回榆林港进行补给。
穆章阿心里雪亮,什么补给?明摆着是赶回来以为策应,担心广州和上海的安危,看来,易知足心里确实有鬼,否则,何必巴巴的将主力舰队调回琼州?
放下折子,他暗自思量,道光对元奇的态度反复不定,原本已经动心铲除元奇,却又改变了主意,居然打算召易知足进京,而且还将东南海防,西北边防尽数交付给对方,能否拿这事做点文章?
他正自想着,一个太监走进值房,清了清嗓子,道:“皇上有旨,宣在京军机大臣觐见。”
召见在京所有军机大臣,难不成是黄恩彤那边有了消息?元奇莫非是不愿意赈灾?穆章阿心里暗自琢磨,若是元奇肯出银子赈灾,道光何必宣众人觐见?真要如此,这次倒是要好好的把握机会!
众人进的芳碧丛见礼之后,道光语气平淡的道:“平身,赐坐。”
这是有重要事情商议的节奏,众人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一边谢恩落座,道光缓声道:“海军征伐南洋,驱逐盘踞在吕宋之西班牙,将吕宋一举纳入大清疆域,为巩固吕宋的统治,在吕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同时也为朝廷获取了数以万倾的田地。
如今江南、两广接连重灾,朝廷无力赈济,两广总督黄恩彤建言,以吕宋之土地为抵押,向西洋银行大额借贷以解朝廷燃眉之急,诸位议议,妥否。”
听的这话,众人皆是心知肚明,两广总督黄恩彤必然是征得了易知足的同意,否则,不敢上折子建言,林则徐对此自然是积极支持,他很清楚,这是朝廷肯定征伐南洋的一个契机,海军征伐南洋为朝廷开疆拓土,连战连捷,朝廷却迟迟没有封赏,他早就上折子建言过,道光却是留中不发。
如此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略微沉吟,便率先开口道:“皇上,民间亦常有以田地为抵押借贷之事,元奇为修建铁路,亦曾向西洋银行大额借贷,且是低息,微臣窃以为,以吕宋田土为抵押借贷,并无不妥之处。
且救灾如救火,眼下百万灾民汇聚各大小城镇嗷嗷待哺,朝廷若不能及时赈济,恐酿出祸端来,微臣恳祈皇上尽快下旨,着黄恩彤、易知足促成此事。”
署理户部的祁寯藻这段时间可谓是焦头烂额,吕宋突然冒出来数以万倾计的田地可以抵押借贷,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及时雨,当即的附和着道:“微臣窃以为,暂且抵押借贷以赈灾,稍后以无期贷款还贷,应无不妥之处。”
眼见的潘世恩准备开口,穆章阿连忙顺着话头道:“此番江南五省大范围罕见水灾,两广旱情亦是严重,且河南山东亦不同程度遭灾,灾民何止百万,少说亦有千万之众,吕宋田地能有多少?抵押又能借贷多少?即便是借贷千万两白银,亦是杯水车薪。
当初允准元奇发行纸钞,便是便于朝廷不时之需时,元奇能提供大额无期贷款,如今大范围遭灾,且灾情异常严重,元奇既不借贷,亦不赈灾,却抛出吕宋偏远之地数万倾荒芜田地,是何居心?”
听的这话,林则徐毫不客气的驳斥道:“元奇的产业主要都在江南和两广,这次大灾,元奇同样是损失惨重,如何还有余力借贷?再则,不久前,元奇才被无端攻讦,导致出现大范围的挤兑,连番打击之下,元奇能撑着没有倒闭关门,已是侥幸,如此无中生有,无端指责,不知是何居心?”
见两人当着道光的面掐了起来,潘世恩连忙和稀泥,“当初元奇获得发行纸钞之权,确实是以为朝廷提供大额无期贷款为条件,但此番元奇也确实是有难处,此事暂且搁置。”说着,他觑了道光一眼,道:“吕宋悬于海外,纵是良田,也难以发卖,纵能发卖,亦卖不上价,抵押借贷,应是数额有限,且纵容能够借贷,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兼步军统领、协办大学士赛尚阿沉声道:“若是远水不解近渴,黄恩彤又岂敢上折建言?且不论能借贷多少,有总胜于无,微臣赞成!”
赛尚阿是蒙古正蓝旗人,在军机处排名仅在穆章阿、潘世恩后,且素来也与穆章阿不合,见他开口支持,穆章阿一系的核心要员陈孚恩急忙道:“吕宋虽是新征之地,却已是我大清国土,自古未闻有以国土为抵押向外国借贷者,传扬出去,岂非徒惹天下人耻笑?西洋各国又如何看我大清?”
他这一句倒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事关朝廷颜面,谁也不敢贸然反驳,道光也觉的有些头痛,见的没人开口,他才缓声道:“元奇并非不赈灾,虽此番元奇自身也损失惨重,但仍然捐输了二百万两白银给朝廷用以赈灾,而且还号召元奇上下自发捐款赈灾,以此带动各省士绅商贾捐款赈灾。”
原来,元奇还是捐输了两百万两白银,林则徐心里暗松了口气,这才斟酌着道:“皇上,吕宋那数万倾田地,能否以元奇的名义进行抵押借贷?”
“这法子倒是可行,既顾全了朝廷的颜面,也解了当前之急。”道光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就一锤定音。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道光本就是倾向于借贷的,穆章阿不敢忤逆道光的意思,陈孚恩也不敢开口,而潘世恩、赛尚阿、何汝霖则连忙附和,这事等于就定了下来。
暗松了口气,道光接着道:“黄恩彤还奏请,恳请允准大举移民南洋,既移民实边,又能分流灾民,减轻赈济负担,众卿对此有何看法?”
黄恩彤脑子里究竟想的什么?怎的处处为易知足盘算?穆章阿一肚子纳闷,不等几人开口,他就率先反对道:“皇上,南洋悬于海外,不利于朝廷掌控,大举移民,别有用心之人或许有机可乘,割据地方,拥兵自重,断然不能允准。”
他口中的别有用心之人指的是谁,在座几人都是心知肚明,林则徐反唇相讥道:“既不移民,朝廷征伐南洋,有何意义?再则,不大量移民,又如何巩固南洋?”
“如今南洋战事未歇,西班牙荷兰会否甘心失去吕宋爪哇?会否派兵争夺?尚且难说,此时急于大举移民,可考虑过移民之安危?”陈孚恩辩驳道:“就算要大举移民,也不能急于一时。”
赛尚阿则道:“之所以此时奏请移民南洋,是本着分流灾民,减轻朝廷的赈灾负担,当务之急,是赈灾!”
穆章阿起身跪下,朝道光磕了个头,沉声道:“恕微臣直言,如此大范围异常严重之灾情,非是朝廷所能赈济,如今江南两广,米价腾贵,已是四两甚至是五两一石,没有数千万两白银,根本无法妥善赈济,以如今朝廷之财力,根本无法负担,唯有靠地方自救。微臣恳请,将有限赈灾银优先考虑地方八旗绿营,再令北方大军南下,以防民变。”
“断然不可。”林则徐跟着起身跪下道:“皇上,如此,必令天下百姓心寒,朝廷二百载恩德丧于一旦。”
见这情形,其他几人哪里还敢坐着,纷纷起身跪下,潘世恩颤声道:“皇上,公道自在人心,如此罕见大灾,朝廷难以妥善赈济,乃情理中事,只须尽力赈济,百姓必然感念皇上恩德,岂会因赈济不妥而心生怨愤?”
林则徐接着道:“移民南洋,分流灾民,不只是减轻朝廷赈灾负担,也等于是给灾民一条活路,至于南洋悬于海外,有割据之嫌,西北、西南、东北皆远隔万里,何处没有割据之嫌?岂能因噎废食?”
这话算是说到道光心坎上了,他颌首道:“说得好,岂能因噎废食?移民南洋,乃是迟早之事,宜早不宜迟,况且还利于赈灾,至于南洋战事未歇,易知足若无十足把握,又岂敢让大举移民?”
“皇上——。”穆章阿连忙道,才一开口,道光便摆手道:“此事无须再议,朕决意,鼓励大举移民南洋。”
“皇上圣明。”林则徐连忙道:“既是鼓励大举移民南洋,朝廷就必须在南洋建省设府置县,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再则,海军征伐南洋,战功赫赫,为朝廷开疆拓土,皇上也该及早封赏......。”
闰个四月,整个夏季似乎格外的热也显的格外漫长,六月末,眼看着就要立秋,天气却是越发的热,焰腾腾一轮烈日高悬中天,直晒的地皮儿起卷,树叶儿发焉,即便是在江边,也跟蒸笼似的,不见一丝儿风,又闷又热。
广州,拾翠洲,拾翠洲位于西关的西南侧不远林木葱郁,对面的江堤上,两广总督黄恩彤、易知足、英国公使文翰等一行人打着大黑伞站在江边指指点点,虽然天气酷热,不过几人心情都似乎不错。
黄恩彤遥指着拾翠洲道:“这沙州足有四五百亩,大小合适不说,且这一带江面宽阔,适合停泊大型船只,又是从黄埔进入广州的必经之地,尤其难得的是,这一片地方是官地,不存在任何纠纷.....辟为租界最是理想不过。”
易知足将这话翻译了一遍,才道:“公使阁下对此地可还满意?”
“非常好。”文翰满意的道,这片地方确实是非常理想的建立租界的地方,紧靠着西关不说,而且适合隔离成一个独立封闭的租界,唯一的遗憾是面积小了点,与上海的租界完全没办法相比,不过能在广州寻得如此一块地方也算是难得了。
当初建立租界,英法美三国看中的都是河南岛,不过,元奇压根就不理会他们,毫不犹豫的直接拒绝了,他们退而求其次,提出在花地建租界,也被元奇拒绝,最后只得将原本的十三行商馆区辟为租界。
但十三行商馆区地盘太小,四周又都是商铺民居,无法扩展,根本无法象上海那般重新规划,建立一个令他们满意的租界,为此,三国多次提出另辟租界,不过,前任两广总督琦善压根就不理会。
不想,文翰今年找易知足诉苦,这个难题居然一下就解决了,这让他既是意外又是欣喜,而且这块地方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极为理想,他自然是大为满意。
“既然阁下满意,那就尽快择日动工。”易知足说着回身指了一下远处聚集在河提上的流民,道:“这些都是能吃苦耐劳的好劳力,过了这茬,可就没有如此便宜的劳力了。”
这几个月广州涌来大量的流民,广州城不准进,流民都聚集在西关、花地、河南一带,不仅是这里有粥棚,更主要的是有活干,易知足痛快的帮忙让他们开辟新的租界,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这些流民多揽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