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我曾问过邝邬,说:“在整个欲界,有谁懂得轮回?”他总是摇摇头不语。我又问他,说:“那么会不会有和我不同的人?”他还是没有说任何的话,但这次却点了点头。之后,我便走走停停,不时的回头看他,有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邪魅的笑,就像是冥河彼岸绽开的那珠曼珠沙华。
就这样,在我寂寞的内心深处,又埋下了一颗将会很快萌芽的种子。
经过多次的提问,邝邬终于告诉了我答案,他说:“她是欲界唯一的女神。”他告诉我说,就只有这些,其实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说罢了。
第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一年后。
神历七月二十一日,又一次迎来了战争。
战火纷飞,狼烟四起。巨大的旋风刮着,卷起了滚滚的浓烟。我还记得,那是有史以来我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战役,我的脚下踩着一片炼狱,地是红的,滚烫的,裂开了像老人皱纹那样的口子,空气中弥漫着永久不散的浓烟,夹杂着尸体烧焦的恶臭味。我骑着我的狮鹫,盘旋在高空,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玄铁戟,直视着下面的战场。我那黑色的欲袍被巨大的气浪冲击着,在空中跳着曼妙的舞步,时不时地,会有神鲜红的血溅在上面,然后再被战火烤干凝成一块块的。我听见了神的嘶吼,仿佛演唱着一曲起伏不定的悲哀的歌。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地下的翻卷的烈焰,如一条条长长的火龙向我蹿来,巨大的火舌嚣张放肆的伸展着。可我并不想闪躲,我又想起了邝邬的话,他当时就那样盯着我,他问,你懂得轮回吗?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死,真的那么容易么?那一条条的火龙就这样无情的扑了过来,我的身体被烈焰包裹着,它不停的蔓延,狮鹫的翅膀也燃烧了起来……
我和狮鹫一同跌入了一个深深的山谷。那里暗无天日,我和狮鹫就依靠着手心燃起的那团火焰前行。直到走到了最深处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又伸手按住了狮鹫的脑袋。我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在那最黑暗寂寥的地方绽放着柔和艳丽的光芒,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看着她,我第一次安心的扔掉了我的玄铁戟。这一切悄无声息,我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狮鹫就轻轻的跟在我的身后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我看到她拿着一支笔在一张纸上东抹西抹。曾经就听邝邬说过,那叫做画,它可以把万物的光辉记载下来,永远不会被人忘却。
我从后面轻轻的走近她,看着她曼妙的背影,看着她提笔一笔一笔的绘着。那副画我记忆尤新,那上面画着的,是我脚下踩着的这片炼狱,整个欲界。那里四周被黑夜和烈火包围,布满了奇异的密密麻麻的人影,黑的像是从地底裂缝溢出来的碳渣,根本看不清脸。待我快走到她身后时,她的手突然停了,笔落在空中,就那样静静的。我连忙止住了脚步,向后招了招手,阻挡了狮鹫的脚步。我以为我打扰了她。片刻的静默后,她的手又动了起来,这一次非常的干脆,仿佛要画上去的东西已经刻在了心口。第一笔,画出的曲线是女人温婉的侧脸,眉眼低垂,神色静谧,令我想起了那潭静躺着的欲池的血水。她又一次勾出了一段更密更黑的曲线,那应该是女人齐腰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打着卷,像是簇拥的血池水花把她恬静的面孔捧在中央。
当她停下笔笑着的时候,我也正看着那眼前画着的漂亮女人。这女人的美,美的一点也不张扬,令人心驰神往的融入她的世界。我看的呆住了。她侧脸笑着,像一潭温柔的水。我问她:“这最后加上去的是你么?”她忽然一颤,笔掉在了脚下,墨溅在了她的裙摆上。显然她先前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可能我吓到了她。
她一转身,看到了我血红色的眼睛和一身漆黑的欲袍时跪倒在地上,低着头看着地面,轻轻的呼了一声,九炎殿煞。我的眼睛依旧停留在她被溅湿的裙摆上,于是我慢慢蹲了下来,用我的法力擦去了污渍,一边放低声音说,怎么,你哑巴了么?她依然沉默不语,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耐心的神,我忍受不了沉默。于是我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行挑起她的头,让她的眼睛与我直视。
对。
我就这样看着她,任她静静地直视着我,说出了那句任我,任欲界诸神都吃惊的话,“你这样看着我,难道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这句话却让我语塞。我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我会被一个卑微的神说到无语。为了捍卫我上神的尊严,我冲她吼,“你,你是第一个如此与我说话的神。”“第一个……”“第一个……”我多次的如此重复。
我同时有了两种感受:愤怒,与极度的欢喜。我无法承认,我会在黑暗中度过一生,她的出现,为我深黑无际的心海映出了一丝微弱的可怜的光。
我看着她,终于笑出了声。四千年生涯中的第一次笑,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与呼啸,在我心海中翻着又宽又高的红色巨浪。她同样回了我一个笑,让我狂欢的脸又变得阴沉迷蒙。那笑,竟与邝邬一般,是同样像极了黄泉中唯一的曼珠沙华的笑,仿佛百花争艳中最艳的那一朵。我对她低喝:“该死!你又让我想起了那个下贱的阿修罗界人。”
她依旧保持着那样的笑容,可我当时不知道,那种笑是一种难以预测的意义。我又重新拿起了我的玄铁戟,把它紧紧握在手中。我站了起来,说,“告诉我你的名字。”她回答我说,她叫妘瑶。一个很美的名字。我不知为何沉默了很久,她也陪我站在那里。在沉默结束的那一瞬间,我终于高傲地说出了那句思索了很久的话,“做我的女人吧。我赐你神姬氏的封号。”
她没有说话。
神姬氏。
一个象征着上神的威严的称号。就如同我的九炎殿煞那样。
她迟疑了,片刻之后,她说:“您能放了我的哥哥么?”我当时不解,对她说,“我绝不会抓住任何的神,就算如此,他们也早被欲池的血水侵蚀完了,不剩一丝一毫。”可她却摇摇头,说,不,他没死。我觉得她是在质疑我,于是说,“你在质疑一个上神。”她的语气很平,声音很静,“我的哥哥就关在那个山洞里,她叫九炎邝邬。”她用尖尖的修长的手指指着前方。
我当时心头一怔,她的话使我大吃一惊。
是的,她的全名,九炎妘瑶。是和我,和邝邬同样的神姓氏。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提到了朝河,那个在千年前不可一世的欲界主神,万挞朝河格摩。也包括了我,九炎穹飏。
“记忆中的欲界,是一切光亮的源头,没有无尽的黑夜,只有永久的白昼。还有我的狮鹫刚生下的几个雏。
万挞朝河格摩。伟大而高贵的欲界主神,那时候我效忠于他。
我与他,几乎是同时获得那个消息的:神圣的佛牙,是一切轮回的开始,佛光普照,万载不息的光辉……
传说中佛牙,就是释迦牟尼遗体火化后留下的唯一一颗烈火炼不化的牙齿,传说它受佛法普照,拥有无上的神力,神拥有它,就会长生。那时候的欲神是会死的,最久的也只活五百年。而我,四百五十岁,虽然头发依旧是黑的,到却到了垂暮的年纪。
我和他对佛牙的争夺,就引发了欲界的第一场战役,也造就了这片永久的炼狱的开端。当时山崩地裂,大股的岩浆流奔涌而出,大地变成了火红色,从此后暗无天日。我的狮鹫刚生下的几个雏,也就在那场战役中死去了。最后的结果是,朝河战败,按照约定,他将接受佛牙的洗礼,永远的堕入轮回。而那颗佛牙,留给了最后的胜者。也就是我,而今的六殿首领,九炎穹飏。
以后的日子,朝河没了,仿佛整个欲界就只剩我一个神。于是我一日接一日的征服,拉开了这片炼狱的帷幕。我挥戟劈开了一座石山,掉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我给它起名‘长寂’。由于对朝河的愧疚,我强行打开了欲界与阿修罗界的通道,寻出了最出色的阿修罗男女。我希望他能脱离轮回的束缚,在这一对出色的阿修罗男女的身上诞生。因为只有阿修罗界人才与他欲神的戾气相配,如此他才不至于成为死胎。
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有转世,可那天我又见到了他。他化成了传说中的混沌欲体。他对我说,有神犯了错,他将会受到惩罚。
可能,邝邬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在那个洞口的血莲中,才会成了我永远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