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你真的打算把兵符交出去吗?”出了卧房行至花园的凉亭里,武霓裳与李隆基相对而坐,明月皎皎,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他点点头,脸色中隐隐透着无奈。
“要不过两天就送我回宫吧,婉儿姑姑在宫中颇有地位,有她护着,我也能替你做些什么,再说了,总让我跟五哥处在一起……”她低垂下脑袋,近来总觉得与李隆业之间有些微妙的变化,正待要解释,却见李隆基突然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竟觉得有些发痒。
“霓裳,但愿有一天,我能许你一个繁华盛世,海晏河清的万里江山。”
武霓裳莞尔一笑,月光之下格外迷人。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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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等到宫里的圣旨,武霓裳自己就回了宫,同一日里王姝嬑已从长安城抵达东都洛阳。
禁苑自然是回不去了,武霓裳于是径自去了昭容宫,上官婉儿亲自带着她又去了皇后宫认罪。
皇后明面上碍于上官婉儿的面子对于她擅离职守私自离宫的罪名倒并不追究,只是淡淡一笑“尚食局正好欠缺一名司膳,左右禁苑并不是惠宁县主该待的地方,不知这司膳一职县主可愿委身担任?”
司膳作为六品女官之职,在六宫中可谓炙手可热,皇后这番降恩,武霓裳猜想此刻李隆基约莫是已经把兵符交出去了,皇后这么做也不过是推了个顺水人情。
不过不管怎样,她既得了好处,自然是欢心收下的,虽说六宫皆属皇后管制,生死富贵都由她掌控,但在宫中有了官职,行事总是要方便些的。
这日她正要从凤鸾阁往尚食局赶去,上官婉儿不免又是一番叮嘱,总怕她又会感情用事,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
她才踏出大殿的门,上官婉儿的余音还在,守门的内侍上来禀报说“巴陵郡王求见。”
李隆业这时候亲自登门,总该不会就只是想见她一面,于是她又吩咐内侍“请他进来”,然后自己又折回了偏殿。
沏上一盏去年冬天晒制的梅花茶,整个殿里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梅香,武霓裳抬眼看了看窗外,竟是一年又过去了。
李隆业已经踱步进来,明亮的大殿里看的出来他的神色凝重,武霓裳将斟满的青瓷茶杯递给他,他却偏身不去接。
“怎么了这是?”武霓裳见他面带不悦,笑着问道。
他却似一只恶狼般仇视着她,然后低沉着声色,粗嘎且痛苦“三嫂在回长安的途中不慎坠下马车,跌入河中,五个多月的身孕,孩子就这么没了……”
她敛起笑意,静静地听他继续说道“随她回来的人说是马受了惊,癫狂之下脱了缰,将马车颠到了沿岸的河水之中,这时节里小产之人又坠了河……霓裳,她往后都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武霓裳端着茶杯的手突然微微一颤,平淡的茶水泛起涟漪,花瓣就在浮在上面摇摇晃晃的。
“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惊?又恰巧正是沿河的地段?好在刘嫂嫂并没有与她同乘一车,否则这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他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武霓裳放下手中的茶杯,一双明亮的瞳孔中氤氲着一层薄雾,犹带委屈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心知肚明。”
不过短短这一句话,说出了口,他们才发觉情谊这东西建立起来艰难,毁了它,竟如此简单。
“出去!”武霓裳已回忆不起云烟小筑里他的温柔以对,百般迁就,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容忍他这样兴师问罪的姿态,她曾以为他会是那个能包容她一切丑陋姿态的人,可原来,男人们爱的,始终是他们眼里善良到近乎完美的小女子罢了。
但她不是。
“今早贬谪的圣旨下来了,三哥因为三嫂的意外格外推迟了数月,而我不日就要去陈州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望你兀自珍重……”他低眉看着武霓裳轻轻颤抖的背影,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原想入宫好好与她道别,可一想起王姝嬑那幅要死的模样,他却又忍不住说了这样一番话,临别之际,他又回头软了语气“此事我决计不会向三哥提及的,可我不希望你因为三哥迷失了自己,霓裳……”
“滚!”武霓裳哑着喉咙只嘶吼出这一个字,她只觉得浑身都被无数个钉子穿透了一般,骨血里都是刺刺地疼,疼到头晕目眩,疼到四肢百骸都是空悬在半空的,疼到胸口一阵窒息。
“霓裳,她往后都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鼻尖恍惚传来那包西域花种特制的香料气味,是会让人发狂发癫的刺激香味。
那香味,剥夺了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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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来体虚,自那日起又大病了一场,御医看不出症状,却连着发了几日的高烧不退,御医于是诊断说是着了魇。
这解释再妥帖不过了。
入了冬,加上天气严寒的缘故,她也愈发不愿出门,向尚食局告了半月的假,整日整日地就将自己关在殿里,那些时日里,她顶怕五王宅里来的人,就是连白芷,她也不愿意见了。
梅园的花又开了,稀稀疏疏地下了一夜的雪,清晨时,倒也覆了浅薄的一层。
李隆基扶着王姝嬑正从那经过,淡粉的梅花树下,他一晃神,以为又见到了那个身影。
“三郎?”王姝嬑瘦的厉害,脸部的棱角如同刀刻过一般,原本苍白的肤色被覆上一层厚厚的胭脂,倒还得体,只是整个人被一件宽大的鲜红色斗蓬罩着,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样子,仍是掩不住虚弱。
李隆基回过神,将她的肩膀搂的更紧“是不是冷?陛下都说了,不用你特意入宫拜年的。”
她摇摇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皇后正盯着你们这些郡王的一举一动,咱们的本份总是要做全的,况且,我能为你做的,也不多了。”她低下头,满脸的歉疚刺疼了李隆基。
“若不是你所怀嫡长子,也无需特意去一趟洛阳给母亲祭灵,自然也不会有这意外了,你还年轻,总会有机会的。”近来他总是以这样的话去安慰她,然而他们各自都是心知肚明的。
马车从岸上翻滚下来,她被颠了出去,浑身被撞上凹凸的青石,孩子就是那时被撞死了的,汩汩的血从下体涌了下来,她痛的仿佛就要死去,不受控制的身体却还在沿着河滩一路滚到河水之中,直到沉溺在水中,鲜血像是一朵妖艳的花绽放在河面上,她终于被冰凉的河水唤醒,绝望地看着那漂浮着的血水。
她不知道,那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孩子。
渐渐昏迷的时候,石榴带着马车夫终于赶了过来将她救起。
她通体都是入骨的冰凉,却强撑着笑容看着岸上的刘玉华,分明是在说,幸好你没有与我同乘一车,幸好他的孩子,还在。
刘玉华却灼疼了双眼。
谁晓得呢,人心不古的如今,争得的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