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吴菲托着腮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今天生意不是很好,屋外正在下蓬溪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雨水沿着屋檐汇成水窜,凶横的砸向地面,溅起的水花,让吴菲的落地窗上布满了泥点。暴雨太过突然,行人在仓促中东奔西跑,街道在一瞬之间变得安静,只剩下了雨声。这场雨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糟,至少吴菲觉得这场雨让她有了片刻休息,这段时间,她加长了营业时间,把每个月一天例行休息也取消了,每当她想要歇歇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父亲的样子就会出现在她脑海里,这让她觉得这些歇息充满了负罪感,几个月前吴菲衣食不愁还小有结余,但现在拮据和窘迫被用来形容她的生活,广东的赔偿是判下来了,但因为种种原因,赔付期限一推再推,仿佛遥遥无期,他们把时间给了对方的每一个借口,但生活从来不会像他们那样善良,父亲的后续治疗要钱,弟弟学习要钱,亲戚借款要还,她的生活被一个钱字搞得乱七八糟,她需要钱,医生说再要八万父亲就有可能站起来,弟弟说每个月交六十元就可以得到老师的特殊辅导,姑姑说借的那一万可以先还五千,因为她儿子马上要接媳妇需要些钱,这些钱,明码标价,简单或者复杂,如果你拥有钱,一切困局都会在交易后烟消云散,如果没有,即使你看见每一个人头顶都是晴空万里可,但世界上唯一的一朵乌云也会永远飘在你的头顶。如果父亲没有站在车厢的左侧,如果他没有站在那里喝水,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吴菲现在或许会轻描淡写的跟一个闺蜜谈理想,说自己开发屋的梦想只是想盘一个蓬溪最好看的头,这和钱无关,这是艺术,自己早上八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不多赚一分影响生活质量的钱,她会告诉身边的朋友自己从来不会成为钱的奴役,她要的只是生活,而钱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因素,她或许会这样长久的清高下去,清高到拥有更多的钱。但现在她的人生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一个庸俗的剧情,一个□□得没有美感的生活,把她想过的清高举起然后摔成碎片。她看着窗外的雨,那浓重的乌云把天空堆积成土地的颜色,吴菲像是看见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心情。
“大老板”,吴菲被这熟悉的声音从毫无头绪的思考中拯救出来,她回头看见艳子站在自己背后,艳霞和上个月看到的时候一样,她脸上挂着新婚女人的甜蜜笑容,那些笑是区分幸福和不幸福的判别标准,现在艳霞拥有着它们显然也拥有着幸福。艳子坐在镜子前,吴菲看到她的刘海被打湿后杂乱的挂在前额,吴菲拿起吹风和梳子,给艳霞休整,“怀孕了,这么大的雨还到处乱跑,不怕你老公把你骂死。”艳霞的肚子比上次见面时候大了一圈,“哼,他现在说话连带着一点情绪都会被我骂死,我现在的地位已经高高在上了”。艳霞骄傲的摸着肚子,这让吴菲想起法海要收白娘子的时候,因为她肚子里怀着文曲星而饶了她,眼前的艳霞让吴菲回忆起了那个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连续剧,她觉得喜感十足。吴菲的联想被艳霞的惊叫破坏,吴菲以为梳子夹住了艳子的头发,艳霞却从椅子上弹起来抱住吴菲亲,她说她好久没有吹过这么漂亮的发型了,这个发型让她在孕期变胖后第一次找到了满满的自信,吴菲确定艳子说的不是恭维的话,因为她对自己的手艺从来都很自信。漂亮的发型让艳霞兴奋不已,在这间发屋里,她像是一颗太阳,把吴菲潮湿的心烘得暖起来,吴菲暂时屏蔽掉自己生活中的琐碎,开始漫游在吴菲勾勒的婚后家庭生活,听她讲自己如何用道理说服了婆婆,如何驯服老公,吴菲仿佛看见艳霞坐在她们家最高的那把椅子上,成为发号施令的女王。在艳霞的快乐里,吴菲是快乐的,她们忘记了外面大雨倾盆和狼狈的路人。艳霞问吴菲有男朋友了没有,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吴菲叹了口气,作为回答的前缀。她摆弄着手里的长柄梳,摇摇头。“太好了”,吴菲惊讶于眼前这个朋友竟然会为她喝彩,居然用“太好了”这三个字来讽刺自己。艳霞激动的牵着吴菲的手,表情像偶像剧里的一样夸张,吴菲从她忽闪里眼神里看到一片苍白。“还记得安少康吗?”,“安家街的那个?”,“嗯,嗯,就是他”艳霞激动的点头,仿佛记得这个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吴菲一头雾水的望着艳霞,艳霞拉起吴菲的手和她讲起安少康的现况,艳霞口的安少康已然是一个事业小有成就的人物,艳子说他在市里的工业园有一家上百人的厂,每个月发工资的钱款都是请专业的押运公司用铁皮车拉到厂里去,吴菲仿佛是在听一个神话故事,而这个神话故事的主角有那样一个平庸的过去,她难以想象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她记忆里隔壁村安家街的安少康,永远穿着一双和泥巴一样颜色的解放鞋,他们家住在去青岗镇的必经之路上,每次从那里过吴菲总能看见另外三个比安少康更脏更瘦小的弟弟,他们家的窘迫状况是一个话题,在方圆十里范围内长久的被拿出来温习,每温习一次少康就能多发现一双冷冰冰的眼在看他,安少康比吴菲大五岁左右,但他爸爸比吴菲爷爷还大一岁,安少康的妈是个外省人,说着这个村里没人懂的方言,人们只听见她每天咿咿呀呀的训斥着这群孩子,他们家有太多地方和这个安家街不一样,这些不一样,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怪物。安少康的妈妈常常等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消失在转角的竹林处,在确定彻底的离开后才从她的破屋里走出来端着一家人的脏衣服去河边洗,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月亮在天空里变得明亮起来,水里映着它的倒影,少康妈妈便端起盆子沿着那条弯曲的小路踏着月光走向河边,这或许在画家笔下会是一幅意境不错的画,光线柔和,人物生动,但生活在这中的少康妈妈这辈子可能都体会不到这意境,她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笑,也没有时间忧伤,在村里的其他人眼里,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人们口中的可怜只在人们口中流传而已,她种两季庄家,给三兄弟吃饱,衣服大的改小,坏的补好,让三兄弟穿暖,她太忙了,每天一起床就有不少的衣服等着她洗,有几头猪等着她喂,她常常低下头去的时候是早上,抬起头来,月亮就挂在了天上。她在这个村里没有朋友,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在来这个村之前她经历了什么,所以村里人在自己的无限想象中给了她一个不堪的过去,女人在大槐树下闲言碎语的讲着她“可能”的过去,那些“可能”被讲诉了很多次后,连编出这些“可能”的人自己都相信了这些可能,村里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不止一次的发生在这个世界的无数个地方,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个群体,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但就是不被这个世界接受,这一切都基于他们身上那些于世无害的不同点。这个村没有任何人看好这个家会有一个明媚的未来,也许他们在自己低矮的屋檐下也从来不曾大胆的想象能够拥有的未来。吴菲努力的把现在那个被人叫着安总的人和那个低矮屋檐下胆怯的安少康联系起来,她庆幸安少康扭转了命运,没有淹没在大槐树下的流言里。艳子问吴菲有没有看见安家街新起的那栋楼,吴菲想起上次回家的时候看到的那座在建的洋楼,四个门面对着路口的大槐树,楼下堆满了河沙水泥,吴菲当时没有理由去在意那座楼的主人,只是小心的趟过工地淌出来横流的水。现在她知道了那座楼的主人,也就明白了那朝向大槐树的四个门面的意义所在,吴菲想起那天的大槐树下没有人,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或者是其它的理由,但吴菲宁愿相信她们是因为自己恶毒的言语而愧疚。快意恩仇,绝地反击,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体验,它只属于少数幸运的人,它不是物质财富,但更能让人愉悦畅快。
屋外的雨停了,狼狈的行人又恢复到闲适懒散的节奏中来,一阵微风送来了大雨过后泥土的味道。艳霞讲完安少康,望望屋外消散开来的乌云,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夕阳的一抹光亮透过厚重的云层在她脸上映出耀眼的光,吴菲从没看过她这样美过,或许是肚里的孩子让她稍显稚嫩的脸庞多了几分母性的光彩。艳霞拉起吴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吴菲朝镜子里看,她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艳霞把她的脸从镜子那边扭过来,“大小姐,说了一下午,你有没有听出什么来”,“听出来了,你说你重了十斤,我有个朋友怀孕的时候重了二十多斤……”,“哎呀,哪是这个事,我明明说的是安少康,来来,把笔给我,有笔吗?”吴菲从抽屉里找出一支记账的笔,艳霞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在一个美女露出的大腿上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吴菲,吴菲看看这窜数字又看看艳霞,这串数字的答案或许就藏在艳霞的脸上,在吴菲找到答案之前,答案从艳霞唇红齿白的口中飘了出来,“好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这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抓紧点时间还可以跟我儿子定娃娃亲,这是安少康的电话号码,有空的话……当然我知道你有时间也不会打,毕竟女生面子浅,实话说吧,我这次来也是受人之托,也想成人之美,安少康对你有些意思,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好了,雨停了,再不会去婆婆该说我了”,艳霞说完,笑着朝吴菲挥手告别,艳霞在她背后,感觉脸上滚烫,她望向镜子,看到一张红彤彤的脸尴尬的出现在镜子里。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里,第一次这么直白的遇见“婚姻”,一闪而过的“婚姻”这个词,让她焦虑而惶恐,她觉得在婚姻面前她还是个小孩,她担当不起婚姻的责任和义务,在她理解的婚姻里,女孩会因为走进婚姻而加速衰老,那些纵向和横向的皱纹会从婚姻里某天开始随时随地的突然出现,爬在额头脸颊,挥之不去,妈妈如此奶奶如此,外婆也如此,吴菲在自己发散的想象里惶恐不安,在不安里把那本有电话号码的杂志塞进一摞杂志的最底层,然后又把桌上的一叠报子压在上面,这样层层叠叠之下,让她找到了一些安全感,她放起音乐,她跟着哼唱起来,她觉得这样的哼唱可以替代走一直绕在脑海里的那些问题,仿佛有些效果,但当她去拿桌上的水杯,目光不自觉的就落在最底下的那本杂志上,那些被刻意回避的问题越是回避越是在脑海显现,她从那堆杂志下抽出那本有电话号码的杂志,横穿街道,把它丢进十字路口的垃圾桶,当垃圾桶翻转的桶盖停止转动前她回到了自己的店里,被音乐环绕着,感觉好了不少。
吴菲在店里迎来送走每一个顾客,然后把学校九点一刻下晚自习的铃声作为自己一天结束的信号,谢凯会在这个铃声之后几分钟之内出现在她店里,帮她打理收拾店面,然后和她一起走过回归园,路过红苕市桥此起彼伏的虫叫蛙鸣。从旁观者的眼光看去,他们是一对情侣,但事实上他们不越雷池半步,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一个奇怪的位置维系着,谢凯怕走近一步伤害吴菲,吴菲怕远离一步刺痛谢凯。如果爱情原本可以是一份只有口舌之欢的快餐多好,但偏偏它就是一杯韵味十足的茶,等你发现它时,它已经潜移默化的成为你生活中难以戒掉的瘾。在这种奇怪的关系里,吴菲也忍受着它的折磨,她喜欢谢凯的,在她的人生里第一次羞涩的出现“爱”这个字眼的时候,谢凯就站在她面前,他把她心中的爱从朦胧变得清晰,她猜想过谢凯会给她生活带来的不同,她也愿意闭上眼睛等谢凯把一个吻印在她的眉间。但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占据着她大部分的精力和财力,她筋疲力尽之后,风花雪夜的事对她而言,已是力不从心。她曾经在某个无眠的夜晚告诉自己,等父亲的病平复之后,就把头靠在身边这个男孩的肩膀上,挽着他的手,好好的和他爱一场,一直爱到最后。但现在她想让他再等等,也让自己再等等,她知道这种等待显得自私,但她总听到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可以”。在那些胡思乱想的“假设”里,假设过谢凯不愿意等她,那个“假设”让她难过,她想如果有天“假设”真的发生,她不会怪谢凯,但会伤心的哭一场,不,是很多场。她想问谢凯愿意等她吗,但很多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便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可惜愚钝的谢凯也没发现那些停顿之后挤出话语的生涩,于是他们就这样两杯透明的水,清澈的爱着彼此,但却没有交融的机会。
每周二吴菲都回一次家,之所以选择星期二,是因为这天的客人是一周中最少的,这是她认真总结之后得出的结论,选择这天会给她减少歇工带来的损失,她在超市里买了几斤苹果又买了各种营养品,本来她还想买黄桃罐头,只是肩上的背包已经满了,这让她有些难过,她知道父亲爱吃罐头,但这次她满足不了了,于是她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记住下周第一个就买罐头。购物袋在她食指上勒出一个红印,当她两根食指都出现红印的时候,就走到了汽车站,汽车站的位置刚刚好的出现在她快要崩溃的地方,坐上青岗镇的车,把袋子放在脚边,长长的呼一口气,人生又开始美好起来,售票员站在后门窗边,把半个身子都探出车来,招揽着一切潜在的顾客,她大声的重复着“青岗,青岗勒,还差一位了啊,人齐就走勒”,车在站前临时集市狭窄的过道上缓慢的走着,驾驶员频繁的按着喇叭,让那些快把摊子摆到路中间的小贩让出路来,车像一艘帆船,在微风下逆流而上,显得寸步难行。吴菲不敢和任何一个小贩对视,这种对视会让他们误以为你想要买他们的东西,紧接着那些装满锅盔,花生,饮料的篮子就会相互簇拥着出现在你面前。不想要这种麻烦发生,那就让自己的眼神游离在蓝天白云之间。当吴菲的目光从蓝天白云之间返回的时候,车已经飞驰在乡间道路上,售票员因为先前车站的卖力招揽耗费太多精力,现在已经靠着椅背睡熟,任由车辆的颠簸胡乱的摇晃着她的头。吴菲拉开窗户,绿油油的稻田铺满山谷中的所有平坦的土地,由远及近全是这种生机盎然的绿,吴菲想起自己最惬意的回忆就是在放学之后,太阳落山之前走在写些绿油油之间的田埂上,阳光金黄,不热不燥,映黄她们的脸蛋。她们追逐打闹,奔跑在山谷之间的田野上,那时候的快乐不知道怎么描述,但它无穷无尽,那是种不知道忧伤前提下,本真的快乐,在那些快乐里有稻田,所以现在看到稻田便是快乐的。再过些时候,布谷鸟就会在每个山头唱起歌来,如此便有了声音,风吹拂田野,带来稻香。如此一来,声音,味道,美景组成的美丽夏天,从每一个角度去欣赏都是饱满的。在那样的夏天里不应该有快乐不起来的理由。望着飞驰而过的稻田,吴菲盼望着父亲的伤快一些好起来,最好是在布谷鸟飞走之前。
吴菲妈在院子里收晾晒了一天的被子,当她转身的时候,看见了走在小路上的吴菲,她跑到院子尽头,从吴菲手里提过东西,吴菲结接过妈妈的被子,被子里散发出阳光的味道,这味道熟悉而亲切。妈妈今天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她讲着锅里的菜来自哪里,如何美味,这久违了的唠叨,现在听上去像音乐一样让人感觉轻松,而轻松这种感觉似乎已经离开这个家庭有些日子了。吴菲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把茶杯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桌上堆满了东西,这其中包括吴菲想买而没买成的黄桃罐头,父亲的茶杯在凳子上摇摇欲坠,或许父亲咳嗽一声,它就会应声倒地。“哟,都快堆成小山了,爸,我这一周没回家,家里都可以开小卖部了,多少人来看过你啊。”,“什么多少人,就……”,“就大队上的邻居亲戚,前前后后都凑一堆来了。”吴菲爸从中间接过吴菲妈的话,让吴菲妈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围腰上擦擦手,转身走出了房间,吴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那个细节在她低头削苹果的间隙消失得无影无踪。爸爸精神看上去比上周好了不少,电视被移到床头,反复播放着一段保健酒的广告。爸爸告诉吴菲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神仙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说要是自己不受伤,一辈子也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吴菲在父亲的笑声里听到了快乐和忧伤,于是也跟着笑出了快乐的忧伤。上周回来母亲在厨房里对吴菲抹着眼泪说起去父亲去医院做康复治疗的费用还差一大截,吴菲也跟着哭,她们母女相互安慰着止住了哭,又擦干净眼泪准备端菜吃饭,母亲端起一锅番茄蛋汤,还没走出门吴菲就看到一滴眼泪滴在锅里,她拉住母亲的手,把汤锅接过来,朝母亲挤出笑容,然后端着锅走了出去。她不知道女儿何时开始拥有一颗比自己坚毅许多的心,那个背影比自己更有担当。和上周相比,这次屋子里的气氛没那么压抑,除此之外仿佛还多了些许轻松,轻松的源头就藏在这间屋的某个角落,不时更新着笼罩在屋子里的低沉情绪。但那源头究竟是什么呢?吴菲不明白,也没有去问,她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会捅破这脆弱的气氛。
第二天回到城里,吴菲拨通邻居家的电话,在等待了一小会儿之后,听到电话那边母亲喘息的声音,因为她总是为了节约时间而一路小跑来接电话。吴菲在电话里说自己到蓬溪了,给母亲报个平安,母亲又给她嘱咐了几句出门时就已经说过的话,就挂了电话。嘴里还留着家里饭菜的香味,但人却在蓬溪,太阳西沉,华灯初上,吴菲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于是她走到柜台背后,拉出抽屉,那里放着纸巾,她拿出一张,铺平上面交叉的褶皱,当这些褶皱被铺平,泪水开始在眼眶打转的时候,隔壁王姐嘻嘻哈哈的走进来,要吴菲给她烫头,泪水就像害羞的精灵撞见了陌生人一般,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吴菲到门市的时候对面的早点铺子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她打开店里的灯,对着镜子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她想把这些被风吹乱的头发整理好后,再去对面吃得饱饱的,然后开始她一天的工作。当她刚弄好头发从镜子里看到弟弟从街对面朝自己跑来,这是周一,这个时候应该是早读时间,而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在吴菲疑惑的时候,弟弟已经跑进她店里,他喘着气急切的说着话,汗珠顺着耳鬓流成一道小河,那些词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吴菲感觉到头顶一阵发麻,他告诉弟弟先回学校认真上课,弟弟走过街道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吴菲,吴菲朝她用力挥挥手,她把动作故意做得坚定而又有力,于是弟弟跑向学校,留她一个人在这明媚的早上,不知所措,心慌无助。她拉下店门,拦住一辆三轮朝车站赶去。
风呼呼的在她耳边想起,她捻着手里的车票,把它捻成一根细长的条,她脑子空空的,本来打算用它来想办法,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它却罢工了。吴菲看着窗外,很多画面出现在脑子里,她想起父亲站在院坝边拿竹竿敲李子树上黄灿灿的李子,自己提着竹筐在下面跑着捡,那时候父亲高大而强壮,当她抬头的时候,她觉得她看见了世界上最强壮的人。刹车的顿挫让她从胡乱的思绪里脱身出来,她疾步走下车厢,穿过人群的阻扰,朝家的方向跑去,她跑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她看到她家朝向马路的那面雪白的墙,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力气。小路上下来了伯妈,她招呼着吴菲,“怎么这么快你就回来了?”吴菲一头雾水的望着伯妈,伯妈回以不解的眼神,吴菲心切绕过伯妈往家走,“门我都锁了,你有钥匙吗?”,“锁门?我爸妈呢?”,“你妈早上来喊你伯伯去准备人手,把你爸往城里送,后来来了辆车,我以为是你伯伯找的,结果车刚走,你伯伯叫的车才到,那车不是你叫的吗?”
吴菲没有叫过车,爸爸坐的又不是伯伯叫的车,那爸妈到底坐了谁的车?那车到底要往哪里开?一连串的问题把让吴菲急得泪光闪闪,她匆匆的和伯妈道了别,又坐上开往蓬溪的车子,售票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个刚下车又上车的女子眼睛里泛着的泪光。车在路上蜿蜒前进,司机悠闲的跟前排的乘客聊着广播里刚播的那段趣闻,任由一辆辆摩托超过他然后扬长而去,吴菲紧紧的盯着司机的方向盘,她有种把它抢过来自己驾驶的冲动。不知道到过了多久,在吴菲快要耗尽所有耐心的时候,车终于到了蓬溪,她下车拦了辆三轮往县医院赶,她不确定父母在县医院还是在中医院,但父亲做完手术后的检查都是在县医院,所以爸妈在那里的可能性更大。三轮车上,吴菲想到弟弟描述中父亲的病情,心急促的跳动着,把一股股血液泵到脑中,接着汗从头皮冒出,而手脚却变得冰凉。
吴菲走进医院大厅,大厅里人头攒动,每个窗口前头排着一条长队,吴菲在每个队列里焦急的搜索自己熟悉的身影,当她找到第三个队列的时候,她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回头看见母亲手里拿着缴费单,在前后两个高大的男人中间显得越发弱小,吴菲穿过人群,走到母亲的身边,她看见母亲额前凌乱的发和惊魂甫定的眼神,这种表情久违得陌生。她很小的时候看见母亲在暴雨来临前抢收谷子,在最后一担谷子挑进屋后,母亲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手握着搪瓷杯子,眼睛望着豆粒大小的雨点坠落在她刚刚战斗过的“战场”那种眼神和现在吴菲看到的一模一样,这种眼神告诉吴菲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结果,于是她长长的喘了口气。
缴完那些红红绿绿划价单后,吴菲望着钱包里还有张十元的票子安静的躺着,她庆幸自己的子弹不但没有打光,而且尚有盈余。吴菲整理着缴费单,把它们小心翼翼的叠整齐放进挎包里。她走进病房,看见父亲头上挂着四五支吊瓶,对吴菲而言,吊瓶的个数表示着生病的严重程度,现在她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数量,她感觉到鼻子一阵酸楚,她觉得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她努力的把眼泪憋了回去,剩下一张红彤彤的脸,父亲看着吴菲,用力的挤出一个微笑,那是一个比哭更像哭的笑,吴菲握着父亲的手,枯瘦的手有些冰凉,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刺骨的河水里捞起了一支树桠。吴菲望着父亲,说着些宽心的话,父亲把目光移动床头上方的空调上,扭头对他来说有些消耗体力,他用轻微的点头回应着吴菲,吴菲自顾自的说着,安慰着父亲也安慰着自己,说着说着吴菲感觉父亲的手轻轻的握住又放开,她看过很多苦情戏里的人都是这么去世的,她紧张的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她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站在床头,她迅速的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于是她大脑飞转起来,在一瞬间她明白了这个男人是谁,她没好气的站起来,目光中充满着敌意,她尽量把腰杆打得笔直,但这显然没有什么用,对方高达的身材让她的眼睛刚好够平视他的肩,她后悔自己莽撞的站起来的,如果坐着用高冷的语调质问他气势要比现在强很多,但现在她不得不仰着头看着他,而他确只需要平视前方就可以完美的避开吴菲的眼神攻击。“哟,终于现身了呵!”那个男子尴尬的点着头,“现在知道来了,早干嘛去啦……”,“呃……”“吴菲!你这是干什么呢!”吴菲正要发作,却被母亲挡了回去,“妈,你对他们还客气什么啊,要不是他们,我爸会到这一步吗?”“你在说什么呢,要不是人家把你爸送进医院,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还不快谢谢人家。”吴菲尴尬的望着那个年轻男子,激昂的表情还来不及撤退,疑惑却在心中蔓延。“你不是广东那边的?”年轻男子摇摇头,回应给吴菲一个无奈的笑容,“人家是,安少康,广东来的啊,安家街的安少康”,吴菲觉得自己的莽撞让自己下不来台,刚刚酝酿好剑拔弩张的情绪马上要切换到和颜悦色来,跨度不小,但她还是不得不这样做,于是她把气氛的尴尬转移到了苹果上,她拿起两颗苹果问安少康吃不吃,在还没等到回答前,人已经走出了门去,跨出门,她咬着嘴唇,庆幸自己从尴尬中成功解围。水槽前排了四五个人的队,相对于这层住满病人的楼层来说,两个水龙头显然不够。相比于其他排队人的不耐烦,吴菲显得从容,她摩挲着苹果,跟着队伍缓慢的移动着,她想起艳霞口里的那个安少康和今天她见到的安少康迥然不同,按照艳霞的描述加上她自己的想象,安少康应该戴着小指粗的金项链勒着粗壮的脖子,留着寸头,一身匪气,满脸骄横。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天见到安少康后却发现他不应该是安少康,吴菲都被自己这种逻辑打败了,什么叫做“安少康不像安少康”,或许是艳霞言过其实,或许是自己想象丰富。但不管怎样,即使安少康就和她想象中的那个一模一样她也应该去感谢他,如果不是他,父亲现在或许还在来医院的路上,而在路上就意味着一切都可能发生,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可以算作是父亲的救命恩人,想到这里,吴菲觉得自己手中这两个苹果显得不够隆重,但她又想不出来怎样的礼物才能表达出她的感谢。吴菲拿着两个苹果走进病房,在这之前,她想好了一堆话,这些话主要是由表达歉意和衷心感谢的句子组成,在进门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把这些话说得顺溜而不显累赘。当她把尺度拿捏得刚好的笑容挂在脸上,走进房间的时候,安少康不见了,只看见妈正在给爸擦手和脸,她走到爸身边,把洗好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他呢?”,“刚走了,说是有事,我说等你回来送送他,他硬是不干,看来你是真把人家给得罪咯。”母亲说完端着盆去倒水了,吴菲把苹果递给爸,爸摇摇头,望着吴菲笑,吴菲不明白爸的笑容发源于何处,她们家现在这个状况不让人哭已经是最好的了。吴菲啃着苹果想着自己刚才的莽撞,越想越觉自己有些过分,她想等父亲出院了,亲自去赔礼道歉加感谢。而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银行把自己上个月存的钱取出来应付那些红红绿绿的划价单,她把包里剩下的最后一张十元钱递给母亲,让她去买点午饭吃,现在她的挎包终于空空如也了,但她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如释重负,她想这大概是压力过大后出现的幻觉,多么奇妙的幻觉,吴菲无奈的摇摇头。她现在只能步行去银行了,当然这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困难,只能归类到麻烦一类中去。一个人在他被激发出强大的内心之前,往往连自己都不会知道自己灵魂会有怎样一股和命运抗争的力量。忙完了医院里的事,在回店的路上,很多问题浮现在吴菲脑子里,没法解答。她不知道安少康家和自己家有何种瓜葛?为什么送父亲到医院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堆在父亲桌上的慰问品又不是是安少康买的?如果这些都是安少康做的,吴菲仿佛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这些之后,吴菲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知道在生活的磨难里,突然有人助一臂之力,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