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调

  孔祥走出两步回头，端正肃穆的面容上少有地露出一丝踌躇：“沈姑娘——”

  沈霓裳已经回头，闻言回首。

  孔祥似有些不自在，顿了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同主子的亲事……可是当真？”

  沈霓裳怔愣一瞬，未有作声。

  孔祥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房门。

  二丫站在沈霓裳身后，看着孔祥背影离开后，将目光转向沈霓裳。

  沈霓裳正看着床上的穆清，臻首微低，眉眼低垂，清丽的侧颜上神情似乎有些怔然。

  二丫皱了皱眉心，抿紧了唇瓣。

  屋中静默了许久。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二丫转头去看，凌飞推门而入。

  二丫黑黝黝地大眼珠落在凌飞的面上，凌飞的神情并不愉快，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人怎么样？”凌飞在床边站定，低声问。

  “还好。”沈霓裳道了句，目光在凌飞脸上一落，“不是去歇了么，怎又起来了？”

  凌飞有些焦躁：“睡不着。”

  沈霓裳眸光闪了闪，下颌朝门外指了下：“出去走走？”

  凌飞点点头。

  沈霓裳让二丫守着，两人遂一道出去。

  两人没有走远，就在相邻的游廊上随意走了一段便停下。

  凌飞一直沉默。

  “有心事？”沈霓裳偏首看他。

  凌飞扫她一眼，没有吱声。

  有心事却不肯说……

  沈霓裳垂了下眼帘：“可是同此番入宫有关？”

  凌飞垂下眼，嘴唇更抿紧了些。

  沈霓裳顿时了然，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同陛下下的圣旨有关，对么？”

  凌飞别过了脑袋，不想让沈霓裳看自个儿此时的表情。

  他也说不清自个儿究竟是让让沈霓裳知晓还是不想让沈霓裳知晓。

  对隆武帝的这种感情寄托是内心深处极为隐秘的隐私，若非此番事情，兴许连他自个儿也没清晰的察觉。

  只是此刻心中充满了被打击的失落，更有一种信念被质疑的茫然感，让他憋闷而又难受。

  没办法入睡，也不知怎地，脚如同有自个儿主意般不知不觉地就走到那间屋子了。

  凌飞这般孩子气的模样还真是少见，纵然心中烦事不少，沈霓裳也忍不住生出些笑意。

  她不能准确猜出凌飞心中此际的想法，但有一些还是能猜到的。

  “其实此事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沈霓裳一面思量一面想着措辞，“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立场。即便再是亲人，也不可能立场完全相同，何况陛下还是一国之君。在其位，谋其职，你不要想太多。”

  “你难道不在意？”凌飞惊异偏首，眉头拧起，“若是陛下为了穆东恒要给穆清定罪，陛下一定要维护穆东恒，你也不在意？”

  “在意是一回事，生气是另一回事。”沈霓裳眸光深幽，似已有所指，“我会在意，但不会生气。生气是让自个儿难受，因为你对着这个人有感情有期许，所以一旦这个所作所为超出你的预期，你会觉得难受会不高兴。可我不会。因为我同这个人本身毫无关系，他有他的立场，也有选择的权利，我在意，所以我会想办法解决问题，扭转局面，让他改变决定。但我不会生气，因为我对这个人，从来就不会有超过我们关系的期待。没有期待，就没有伤害。”

  最后，沈霓裳轻声一句。

  凌飞愕然相对。

  须臾之后，在沈霓裳如同看穿一切的澄净视线中几分狼狈转过头。

  午后灿烂而妩媚的阳光从廊外泻入，凌飞俊容之上却几分阴霾低沉，一缕发丝垂落脸颊，垂首垂眸咬紧唇的模样竟透着一丝无助脆弱。

  虽然很残酷，但沈霓裳觉得有些时候人更需要是面对真实。

  要不然，对旁人也好，还是亲人也好，若是存着不该有的期许和希翼，日后也许会受更大的伤害和打击。

  “曾经有一个皇帝，他有一个最心爱的女儿，在他所有女儿当中，他给了她最尊贵的封号。”沈霓裳看着庭院中在阳光中摇曳的一朵红花，凌飞转过头来，她也没看，只语声轻轻继续道，“这个皇帝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帝国，无论疆域还是国力，皆是当时之雄。当时边疆有一个他族小国有动乱之心，但皇帝认为这个时候不是动武的时机，为表示诚意，他将他最心爱的这个女儿和亲给这个国家的国主。这位公主不肯背井离乡，更不愿嫁到蛮夷之地。可是最后还是被皇帝说服了。”

  沈霓裳停下了口，脑海中浮现出故事的后半截，这段历史她只看过一次，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心里都会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

  “后来——？”凌飞看着她问。

  “后来，”沈霓裳垂眸淡淡一笑，“数年过去，公主同国主终于相互钟情，小王子也长得健健康康聪明可爱，皇帝发动了战事，摧毁了这个小国，将疆域纳入了自个儿的版图。公主说服了丈夫带着儿子投降，也向皇帝求情，希望保存自己丈夫和儿子的性命，但皇帝没有同意，还是将她的丈夫儿子杀了。公主在自尽前问她的父皇，我不嫁你逼我嫁，如今我爱上了他，你又亲手杀了他，还杀了你的外孙，你是我的父皇吗？”

  沈霓裳的语声很淡，凌飞却听得触目惊心。

  “那皇帝怎么说？”凌飞忍不住问。

  “他在公主自尽后也流泪了，他说——”沈霓裳眸光悠远而轻，语声同样轻，“我是你的父皇，但我更是这天下的皇帝。”

  凌飞身形一震，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凌飞轻声问：“若你是这个皇帝，你也会这般做么？”

  “我？”沈霓裳失笑，摇了摇首，“我从不会做明知会让自个儿为难的选择。”

  “什么意思？”凌飞不解。

  沈霓裳偏首莞尔一笑，几分明媚：“知道当皇帝会面对什么，我为何要让自个儿陷入这样的境地？自然早早就抽身了啊。”

  凌飞一怔，看着沈霓裳也失笑起来。

  晦暗的心似乎一下子敞开，压抑感也散开大半。

  心情顿时舒畅许多。

  “霓裳——”凌飞望着沈霓裳，另一桩心事也浮现上来，却只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何事？”沈霓裳看着他。

  “升籍令你还打算用么？”凌飞轻声问。

  这一回轮到沈霓裳调转开视线了。

  早前欧阳雄问了。

  之前孔祥问了。

  如今凌飞也问。

  好像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个问题。

  可是沈霓裳真的不知道。

  两辈子都没遇着过这样难以抉择的时候。

  她总是能很冷静地考虑各种因素各种利弊，很快便能做出最符合利益的各种选择。

  几乎没有过需要太多踟蹰的时候。

  但这一回，她真不知该怎么做这个决定了。

  隆武帝的意思有些隐约。

  但也能看出，隆武帝并不反对她将升籍令用在穆清身上。

  但前提是穆清真正成为她的夫君，而不是一个未婚的名义。

  沈霓裳不明白隆武帝为何要这样做。

  之前定下的这个计划本是权宜之计，当日情况紧急，除了拿出升籍令，再以未婚夫妻的名义，否则她和司夫人都没办法替穆清出头。

  原本是想着先这样拖上一阵，留出解决问题查清真相的时间，等事情解决了，到那时想来也不会有人来关心他们是否真正成亲这样的事儿。

  可眼下，事情变化成这般，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升籍令用在穆清身上自然也是一重保障，但这种保障其实也很脆弱，在穆东恒没有被扳倒之前，谁也不会有真正的保障。

  沈霓裳没有办法权衡这其中的利弊。

  尤其是……成亲。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回事。

  即便曾经对容苏动过心，但也远远达不到思考到这一步的时候。

  若是穆清是旁人，她也许更容易抉择。

  但正因为是穆清，这份抉择，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都变得有些莫名的困难和困扰。

  沈霓裳没有回答。

  凌飞也没有再追问。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庭中新栽的那一园姹紫嫣红，在明媚阳光中和徐徐微风中，轻轻摇曳颤动。

  用了晚膳，沈霓裳陪着司夫人走了一会儿消食，便被司夫人撵去睡觉了。

  凌飞提议喝酒，张少寒瞥他一眼，笑着摇首：“喝酒何时都可，今日不成，你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

  凌飞翻白眼。

  张少寒只不理他，笑着走了。

  凌飞只得悻悻回屋。

  张少寒走到过回廊拐角，却见沈秋莲站在路边，张少寒礼貌地点了下头，提步欲过，沈秋莲上前一步。

  “张少东家。”

  张少寒一愣，顿住脚步几分不解：“二小姐？”

  沈秋莲上前盈盈一礼：“秋莲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请张少东家移步一叙？”

  “这——”张少寒看了看左右，“就在此说吧。”

  沈秋莲迟疑一瞬，终究还是开了口：“我想跟着张少东家学些生意之道，请少东家收下我这个徒弟。”

  沈秋莲说完便跪了下去。

  张少寒一惊，忙将她拉起：“二小姐莫要这般，还是起来说话吧。”

  沈秋莲一起身，张少寒就立时松开手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