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争中的人们
法兰纳尔的冬天，降临了。
天空飘落的雪花，犹如神的羽絮，为法兰纳尔的边陲城市苏希斯铺上一层银色。
天气还不足以寒冷到让城市边缘的塞纳河完全封冻，河水裹挟着雪花静静的穿过平民区的边缘，如同一条雪白的缎带。
街上的行人不会因为寒冷而减少，因为入冬代表着神恩节的临近，这是一年里最为盛大的节日，每个家庭都要为了节日采购，虽然对于贵族来说这些都是仆人的工作，但是他们也需要乘上自己华丽的马车去教堂参加祈祷，祈求女神下一年的赐福。
那是从前幸福而单纯的日子。
这些都是伊洛从裁缝店的索兰婆婆那听来的，因为战争开始了。
街道上现在只剩下零星匆忙且沉默的行人，再不复昔日的繁华。偶尔能打破沉寂的只有从前线回归的信使，他们大声呵斥着骏马，沿着街道疾驰，最终穿过这座城市，向王都的方向前进，而当声音渐渐远去，终于会有议论的窃窃私语声打破沉寂，然而却都是对于王国未来充满不安的猜测。
半年前，洛伦索斯帝国对法兰纳尔王国发动了战争，战争起初并未在法兰纳尔掀起任何的波澜，没有一个法兰纳尔人会怀疑，帝国军终将在天定要塞——那座扼守法兰纳尔国门，自法兰纳尔建国就开始营建的壁垒之前溃败，就如二十年前帝国皇帝萨法鲁特掀起的那场战争一样。只要要塞还在，帝国就不过只是深夜里母亲用来恐吓不睡觉孩子的众多故事之一。
星之年，夏，帝国军卷土重来时，所有的法兰纳尔人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坏消息却不断从前线传来，只用了四个月帝国就接连攻陷了三座要塞的卫城，之后的一个月里为了阻止最后两座卫城的陷落，法纳德元帅亲自组织了反攻，但是那一仗却以法兰纳尔惨败告终，年俞六十的老元帅被帝国的四位将军联手围住，虽然老元帅的剑术依旧如年轻时那样无人可挡，但是终因体力不支受了重伤，勉强撤回要塞后昏迷了五天才苏醒过来，此时，帝国军已经拔光了要塞的所有卫城，围困住天定要塞，日夜强攻，消息传到王都，一片哗然，国王伊伦斯马上向要塞派遣了援军，但是前线形势的严峻程度，却是连身处苏希斯贫民区的伊洛都感觉得到，因为每天能得到的面包越来越少了。
布里面包铺是位于苏希斯平民区角落的小面包铺，今天的雪下得很大，面包铺的木窗上积了厚厚的雪，以至于满头微卷金发的老板娘不得不摇着头每隔一会就出来清理一遍积雪，而每当她开门的时候，伊洛都盯着屋子里壁炉摇曳的火光，好像这样能让他自己变得暖和一些。
伊洛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下着雪不能清楚的分辨时间，但还是能感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平民区没有贵族区用魔导石驱动的路灯，而蜡烛的光过于昏暗多点几只又略显奢侈，所以平民区的店铺都只营业到傍晚，很快的，伊洛看到老板娘又一次出来，但是显然不是为了清除积雪，而是开始一块一块放下窗户上的木头挡板。
于是伊洛从黑暗中走出来，向她走过去。
“玛尔夫人。”这是面包铺老板娘的名字，不过这附近的人都简单的叫她老板娘，但伊洛一直觉得一位女士还是应该喜欢听到别人称呼自己为夫人，所以在知道之后也没有再改口。
玛尔夫人听见着独特的称呼，就知道是伊洛来了，她一边转身一边在围裙里摸索着，掏出一卷面包皮和俩个黑面包向伊洛递过来，“今天只有这么多了，还有一些一会要给劳尔大爷，你知道的，他儿子上个月死在战场上了，而抚恤金上面那些狗娘养的还没发下来。”
“谢谢你，玛尔夫人”。伊洛接过面包，小心的放进布包里，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客套话就免了，”玛尔夫人回过头去继续摆弄木头挡板，“你看你也是个大小伙子，虽然瘦弱了点，但是也不能让茜尔那丫头天天养着你，去找些事情做，也不枉了茜尔那丫头对你的一片好心，是不是。”
伊洛听得有些尴尬，在后面恩了一声。
“但是你头疼的毛病也是，唉，算了，你等一下，艾儿，去收拾收拾穿衣服。”玛尔夫人关好了窗回头看了看伊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然后向着店里喊了一声。
“好的，妈妈。”店里传来小女孩的声音，玛尔夫人的丈夫过世很早，现在面包店是她一个人独立维持，而女儿艾儿今年十岁，每天都在店里忙前忙后，玛尔夫人为此一直很骄傲。
玛尔夫人走回店里，拿出一个放了几个黑面包的篮子，看了看摇了摇头，想了想打开柜橱拿出三个面包来，放了俩个进去，最后一个则拿着走出门向伊洛递了过来。
伊洛瞥见面包是昂贵的白面包，恐怕玛尔夫人自己都不舍得吃，是留下来给艾儿吃的，赶忙后退了一步，拒绝说：“玛尔夫人，有黑面包吃就很好了，这我不能要。”
“呸，着本来也不是给你的，是给茜尔那丫头的，你前几天不是说她身体不太好？让她都吃了，你可不能偷吃。”
伊洛还想推辞，但是被玛尔夫人恶狠狠的瞪了一下，只得接了过去，这时候艾儿已经穿好衣服跑了过来，玛尔夫人把篮子递给小女孩，温柔的拍了拍她的头，“艾儿，跟你伊洛哥哥把面包给你劳尔爷爷送过去，记得要有礼貌哦。”
艾儿乖巧的点点头，玛尔夫人摸了摸她的头便转身回去店里，关门时又不放心的叮嘱了一遍艾儿要早点回来，并预告了今晚上有热腾腾的马铃薯汤和白面包，这才吻了一下欢呼的艾儿关上门。
“伊洛哥哥”艾儿拎着篮子，站了过来，艾儿继承了她母亲一头漂亮的微卷金发，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已经看得出再过几年肯定会出落成一个美人，伊洛弯下腰准备牵起她的手，却看见艾儿伸出手开心的接住一片雪花。
“下雪了呢，伊洛哥哥。好漂亮啊。”艾儿兴奋的喊，可爱的样子让伊洛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头。
“艾儿，很喜欢雪吗？”伊洛牵着艾儿的手，沿着艾儿指得路向劳尔大爷住的街区走去。
“恩，劳哥哥走之前给我讲过雪的故事，可是现在雪都已经下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艾儿抬头看着天空，忽然有些失落。
伊洛微微怔了一下，想起来听玛尔夫人提起过，劳尔大爷的儿子劳经常过来给艾儿讲故事，艾儿平时除了母亲最爱缠着的就是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艾儿好像也失去了刚刚的兴致，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下去。
伊洛想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擅长猜测别人的想法，尤其在对方还是一个孩子的情况下，更想不出来什么话能让艾儿开心，所幸沉默没有持续很久，劳尔大爷的家就已经到了，伊洛拉着艾儿，走上去敲了敲门。
劳尔大爷开门时，伊洛感受到屋子并没有生火，下雪的时候天气不会很冷，很显然老人想省下一些柴火，伊洛看到短短的一个月时间，老人苍老了很多。
老人对伊洛点了点头，摸了摸艾儿的头，忧郁的脸上面前挤出一丝笑容，“看，我们的艾儿越来越漂亮了，替我谢谢你母亲，这段日子这么惦记我这个糟老头。”
艾儿乖巧的点了点头，递过篮子，然后很有礼貌的跟老人道别，不过伊洛看到艾儿在老人转身关门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自己忍住了，最后也没有开口。
伊洛牵起艾儿的手往回走，当重新走上街道时，艾儿突然开口了。
“伊洛哥哥，你说劳哥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额，你劳哥哥他……”伊洛想要编一个谎言蒙混过去，可是艾儿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劳哥哥走的时候跟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陪艾儿玩的，还会带好多好多礼物给艾儿，可是这么久了，劳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妈妈还很凶的不让我去问劳尔爷爷，可是艾儿好想哥哥啊。”
“劳哥哥走的时候给我讲过雪的故事，他说天空与大地像我跟劳哥哥一样，相隔很远没有办法在一起，但是每到寒冷的冬天，天空就会为大地温柔的降下雪花来，为大地穿上一件袍子，这样大地就不会冷了，所以雪花是那样温柔的东西，因为他是天空的思念，劳尔哥哥还说，无论远近，只要站在同一片下着雪的天空之下，想说的话就能够传递过去，是这样吗，伊洛哥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跟劳哥哥说，我不要他带礼物了，我只要劳哥哥快点回来，再给我讲雪的故事。”
艾儿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微的哭腔，让伊洛感觉到心颤抖了一下，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艾儿，俯下身默默的把她抱了起来，替她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艾儿乖，劳哥哥会回来的，”半晌伊洛终于挤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
“啊，伊洛哥哥，那是，流星！”怀里的艾儿突然对着天空喊了一声。
伊洛抬起头，看见天边划过一颗流星。
“劳哥哥也跟我说过流星的故事，它可以把人们祈祷的愿望带给女神听”艾儿转过头，带着泪痕欣喜的看着伊洛，“伊洛哥哥，我如果向流星祈祷的话，是不是劳哥哥就会回来，继续给我讲故事了？”
伊洛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无端出现一句话，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逝去的灵魂。
雪还在下着，艾儿闭着眼睛开始祈祷着什么，而伊洛也默默的闭上眼睛。
“我失去了过去，但是女神啊，至少请不要夺走现在我身边的他们。”
送艾儿回去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雪还没有停。伊洛朝着城市的边缘走去，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化，慢慢的连一所像样的房子都看不到了，周围都是低矮的土墙或者破旧木板拼凑成的房屋，这里是旧城墙扩建后遗留下来的废墟，现在则成为了城市里的贫民聚集生活的地方。
伊洛想起第一次遇见茜尔时，她说过的话。如果那边的平民区是灰白色的，辛苦却幸福，那么这里就是黑色的，如果不始终心怀希望，人就会被它吞没，甚至连残骸都消失殆尽。
伊洛并不明白茜尔这句话的意思，但是那个时候的茜尔与平时的茜尔不一样，伊洛感觉到她的身旁罕见的弥漫着悲伤，所以伊洛很清楚的记住了那句话。
伊洛在一座木板房前停了下来，屋子里的人显然已经听见了脚步声，从中传出来女孩的声音，“伊洛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陪艾儿给劳尔大爷送面包耽搁了一会，姐姐，今天的汤好香。”伊洛一边回答一边推开门，但看见屋子里的景象却不由得怔了一下。
屋子里正细微的飘落着几片雪花，借着烛光，伊洛看到房顶上裂了个缝隙，似乎有一块不太结实的木板被雪压碎了，雪花正不断的从缝隙里飘进来，落在地板上湿了一片。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只能白天再弄了，还好睡觉的地方没事。”正在煮汤的茜尔转过身吐了吐舌头，轻快的向伊洛走过来，为他拍打身上的雪花，“今天怎么样，有想起来什么吗？”
伊洛苦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姐姐，发烧好些了吗，不是说好了今天等我做饭。”
“没办法，伊洛回来太晚了啊。”茜尔撅起嘴，装作不满的说。
“是我错了，啊，对了，”伊洛从怀里摸出温热的面包，“今天玛尔夫人有给白面包的，我回来的时候吃了一个，这个是姐姐的那份。”
伊洛知道如果不这样说茜尔是不会吃的。
然而茜尔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看着伊洛的眼睛，伊洛心虚的移开视线，茜尔摇了摇头，走回去边熬汤边说，“伊洛，你知道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故意不看我的眼睛吗？”
谎言一下子就被戳穿，伊洛有些脸红，但还是强行把面包塞进茜尔手里，“姐姐，你吃吧，我不做工，有黑面包吃就足够了。”
茜尔一下子就板起脸，“听姐姐的话，你还需要补充营养，接着她拿起汤勺满满的从锅里盛了一碗汤，并着白面包一起放在桌子上。“今天凯伊搞了些肉干来，我跟他要了些煮了汤，快趁热喝。”
凯伊是他们的邻居，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这一片贫民区里孩子的头，很有办法，经常能够弄到些稀罕的东西，跟茜尔的关系似乎是很好，却一直有些敌视伊洛，让伊洛很是摸不到头脑。
伊洛看着桌上的面包和肉汤，抬头看了一眼茜尔，后者正盯着他，严厉的目光让伊洛缩了缩脑袋，准备屈服下来，但是却听见咚的一声，面前的茜尔似乎是没有站稳，险些摔倒，伊洛吓了一跳，忙伸出手扶住了她，差点碰洒了肉汤。
“地上化了的雪水有些滑。”茜尔舒了口气，“好险。”
“我去找块布擦一下地吧。”伊洛放开茜尔，正要回头，却感觉到茜尔的呼吸声要比平时重很多，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茜尔，房顶开了个缝隙的屋子即便生着火也依旧很冷，但伊洛却发现茜尔的额头上冒着细微的汗珠。
“恩？怎么了？伊洛？”这回轮到茜尔心虚的避开伊洛的视线，但伊洛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把手放在了茜尔的额头上。
“姐姐，你额头还是有些热，感冒真的好了吗？”伊洛感觉着茜尔额头的热度，联想到刚刚的摔倒，有些不放心的问。
“姐姐没事的，病已经好多了，刚刚是真的不小心滑倒了”茜尔拿掉伊洛放在她额头上的手，顺势敲了敲他的头，“瞎担心什么，我去再盛一碗汤，你先吃。”
伊洛看着茜尔转过身，心却突然没来由的悸动了一下，眼前的茜尔好像正在急速的远离，他用力的摇了摇头，睁开眼睛，茜尔还好端端的在那里，。
“姐姐，我明天去跟索兰婆婆打声招呼，等病好了再去做工吧。”伊洛一把从背后抓住茜尔的手，恳切的说。
“我真的没事啦，伊洛。”茜尔无可奈何的转过身，“要是不去做工，就没法多给你留些钱了。”
伊洛听得有些疑惑“姐姐，你要出门吗？”
“没有啊，出门姐姐怎么放心得下你。”茜尔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
但是伊洛却感觉到茜尔在说这句话时手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心中升起些许不安来，抓着茜尔的手没有松开。
茜尔似乎也察觉到了伊洛情绪的变化，笑容有些微僵，忽然她拿起来桌子上的面包，“好啦好啦，别这幅表情，我真的没事，这块白面包我吃就是了，这样明天就放姐姐去做工，好不好。”
伊洛抬起头，看见茜尔咬了一口白面包，露出幸福的表情，对他眨了眨眼睛，心中不安的感觉被冲散了一些，不由得松开了茜尔的手。“那你答应我，姐姐，不要勉强自己，好不好？”伊洛认真的看着茜尔。
茜尔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伊洛稍稍放下心来，“吃饭吧，姐姐。”他伸手准备去拿汤勺，却看见茜尔飞快的凑到他的碗边喝了一大口汤。
“这是今天晚上你这么怀疑姐姐的惩罚。”茜尔抬起头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却在话说到一半时却突然笑了出来，让伊洛有些发愣，他看着茜尔的笑容与她身后从天花板缝隙里飘进来的细微雪花，摇了摇头，忽然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美好，让他想起来索兰婆婆讲的那些过去的故事。
这就是所谓单纯而幸福日子吧，伊洛这样想着，拿起了汤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