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解围
毓德宫檐下,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大敞着,露出屋内光景。
纱帐委地,鲛绡透香。苏昱与瑾妃并排而坐,手持杯盖撇着茶末,目光淡淡落在谢绫身上。她虽低着头,但脸颊红红一道巴掌印子渐渐浮起来,在白皙的脸上醒目得很。
他眸色一深,掀起杯盖抿了口茶,掩去了眼中一丝异色,抬头时神色如常,仿佛随口问道:“此人是?”
瑾妃掩口轻笑:“她自称是个巫祝。臣妾想,鬼神之事是宫中大忌,怎么会平白冒出个巫祝,不由得心中怀疑,便喊她来问话。”末了,又佯作不经意地看向苏昱,“陛下可知,宫中有无这号人物?”
苏昱轻展了展嘴角,淡声道:“未有听闻。”
谢绫闻声抬头,看着他风轻云淡的脸色,心中已有了数。他矢口否认,看来不是来替她解围的。再看他谈笑自若间不时向她的方向轻描淡写地扫一眼,那目光那神情,倒更像是来看戏的。
瑾妃松了一口气,只要这人不是陛下请来的,便一切好办。她也懒得再为无关之人多费唇舌,三两句话便闲聊去了别处。
瑾妃没说带她下去,也没说如何处置她。谢绫就这么被晾着,好似被遗忘了似的,独自跪得膝盖发酸,才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的一声通传。
话未至,人先到。苏沐儿风风火火领了一队宫女进门,把毓德宫上下都杀了个措手不及,婢女太监跪了一屋子。今儿个毓德宫这般热闹,主事的瑾妃面带诧色,离座给她见了礼,才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公主突然造访,可有要事?”
“要事自然有。”苏沐儿面有忿色,环顾四周,见到瑾妃身后的谢绫,径直过去把她扶了起来。谢绫跪得久了,双腿发软,一个踉跄便要栽下去。苏沐儿身量小,拽住她的胳膊勉强把她扶稳了,依旧不敢松手,皱着眉头瞧她脸上的指痕,“这是怎么回事?”
情势急转直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宫女竟能劳长公主亲自出马,瑾妃立即迎过去,蔼然笑道:“公主认得她?”
苏沐儿脸上怒气凛然,不满地盯着瑾妃事不关己似的娇颜:“自然。本公主倒想知道,谢姑娘是我的客人,怎么会在你毓德宫?”
瑾妃进退有度,一番话解释得不卑不亢:“这……此人行迹可疑,还自称是个巫祝。嫔妾实在不知,她竟是公主的客人。”
苏沐儿一扬手,眼看又要动怒,恰好怀里谢绫身形虚虚一晃,逼得她只好收手回护住谢绫。
“行了。”苏昱肃然抿着唇,喝止道。
苏沐儿看他这威严脸色,心中暗笑,面上却演得益发畅快淋漓,怒容微敛,娇声与他撒娇:“皇兄!你看看,她都欺到我头上来了,我请来的客人,是她随随便便就能动的吗?”
“不要胡闹。”苏昱眼底隐有怒色,大手一挥,“既然是你的客人,还不赶紧带走?”
谢绫听到此处,已然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把脸挡在苏沐儿肩后,极轻地冷笑一声。
殿中没有几个人注意她这个小角色,皆未听见这一声,苏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只见她被苏沐儿架着出了毓德宫,因为腿脚不便,走走停停,几次都要软下苏沐儿的肩头,脸上的神情却淡若风絮,凝了一层薄霜。
看来要她不记恨他,是不可能的了。
※※※
苏沐儿领着谢绫回到她的昭和宫,亲手给她冷敷。
她屏退了左右,手拿着个凉水袋子轻轻触碰谢绫肿起的半边脸颊,笑道:“第一回见你,还以为你只是个市井女富商,没想到你竟认得我皇兄?”
谢绫心道第一回见她时,她皇兄正被幽禁在她府上,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常在四季居当苏沐儿和沈漠的琴师,和这位公主也算半个熟人了。傲气如谢绫,这回乍然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只缄默不语。
苏沐儿之前接到消息便赶了过去,尚不知其中究竟,此刻更是好奇:“你是怎么认得他的呀?皇兄他生性寡淡,还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花过心思,他肯请我来给你演戏,看来是十分珍重你了。你们……咳……”
“公主误会了。”谢绫接过她手里的水袋,自己往脸上轻敷着,容色淡淡,“此次不过是机缘巧合,还要多谢公主出手相助,来日谢某必当重谢。”
“不用,不用。”苏沐儿连连摆手,“都是皇兄的主意。他要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宫里。我到现在都还稀里糊涂呢。”
说曹操,曹操到。守门的太监吊着嗓门喊了声“皇上驾到”,人便已经到了殿中,步履匆匆,直入次间。
“皇兄。”苏沐儿回身迎去次间门口,停在苏昱跟前灿烂一笑,“人我带到了,报酬可不能少。”
“知道了。”苏昱脸色阴沉,仓促应付,“出去吧。”
苏沐儿暧昧一笑,知趣地出门去。
谢绫懒得看这个始作俑者一眼,扭过头轻滚着手上的凉水袋子,权当他不存在。
没想到他径自走到她身边落座,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袋子。谢绫手中突然一空,愕然地转过脸,他却轻捏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动,一手握着水袋贴上来,在她脸上小心地敷着。
“还以为你本事多高,没想到也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苏昱声色俱厉,一本正经地教训她,“说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居然连区区一女子都斗不过,那些逢场作戏的本领都用去哪了?竟真满口顶撞。不要命了?”
谢绫觉得他的语气越说越不对劲。明明是她要找他算账,怎么是他教训起她来了?这情形浑身上下透着诡异,竟让她一时语塞,张了张口下意识吐了一句最无力的辩解:“我也是女子。”什么叫连区区一女子都斗不过?
说完这一句,被他唬住的大脑总算清醒过来。这对话诡异的原因,不止于他在教训她,还在于——他教训她的语气轻车熟路,好像一直如此一般。
这就奇怪了。
谢绫伸手捉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离得远了些,才冷冷道:“陛下是不是想漏了一件事?”他和她约定,每三日密召她入宫一次,为他解毒,他却食言而肥,想要强留她在宫中。若非他拘禁她在先,她又怎么会遇上今日的祸事?
她的手微微用力,细嫩的手心贴着他的右腕,触之温凉。苏昱心一沉,目光微垂,落在两人肌肤贴合的手上。
却是他失态了。
“是想漏了。”苏昱唇畔渐渐铺开一个笑,满满是嘲弄,不知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讥笑自己。最终像是败下阵来似的,只侧过脸,想将她眼中的不屑看得更仔细,轻声道,“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