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黄雀
人间四月芳菲尽。
唐丹芷和煌音走在方砖砌成的山道之上,两旁山花盛开。
霞栖山并不高,山上却有数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这座山红枫艳美,等到秋日红叶满山,犹如天边的红云与晚霞落下,霞栖山也因而得名。
但如今满山的八角枫仍是绿叶,开花的多是桃杏。
这座山正位于由东北方向入临江的官道之上,离她们上山的步行道不远的下方,便是宽敞的大路。霞栖山的山腰有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隍庙,平时来此参拜的人络绎不绝,由官道入城的行人也有不少愿意停留在此,稍作休整。
正是午时,远处的寺庙里传来了撞钟声,惊起了山间飞鸟。
两人从写有“霞栖山”的高大牌坊下走过,来到了山腰的城隍庙前。虽然山道上行人不算多,但到了庙前街道,看起来还是一幅热闹的景象。蜿蜒的小街上有着无数白墙黑瓦的双层民居,大开的门户前商贩们摆着小摊,贩卖着香火、零食与当地土产,衣装各异的人们往往来来,而小路尽头庙前红墙香烟萦绕。
唐丹芷望了望,看见一座小楼门前停满车马,知道那便是此间的客栈了,便小心拉着煌音,穿过人流走了过去。
这家客栈虽比不上她一路上住过的烟雨阁酒楼豪华,但布置也是十分典雅堂皇,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点好了饭菜。
就像大部分酒楼一样,大厅里坐得大多都是江湖人士,稍有钱财的人才会登上二三楼,找一个清净的房间。煌音有着引人注目的漂亮面容和金色瞳眸,自她坐在那里,就时不时有人把目光飘向了两人,让唐丹芷有些不自在。
如今的龙庭江湖大体称得上太平,但是几个女子只身在外也说不上安全。
煌音对他人的视线视若无睹,她用手支着自己的脸颊望着唐丹芷,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煌音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是啊,”煌音脸上挂着无心的微笑,“我已经有好久、好久没能这么自由地待在现世了。”
“那你平时都待在剑里?”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煌音侧着头,似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唐丹芷的问题,“准确的来说,狮牙作为触媒支撑起了一个洞天一般的结界,我本身是和化生类似的灵体,只要拥有灵力,便可以穿梭于狮牙里的洞天和现世之间。不过狮牙的主人可以关闭洞天的出口,所以我想出来也没法,最近那个黑漆漆的讨厌家伙释放了狮牙的真名,所以暂时没法制约我,我就跑出来了。”
唐丹芷用手理了理煌音有些歪掉的领口,说:“原来如此。被困在剑里那么久,也难免会寂寞吧。”
金瞳的少女认真地点了点头。
饭菜上桌,唐丹芷喝过了玉米粥,笑盈盈地看着煌音狼吞虎咽地把桌上的食物给扫荡了个精光。
唐丹芷也大概能了解到煌音的状况,寄宿于器物的式神都需要阴阳师提供灵力才能活动,而煌音是剑灵,她现在断绝了和毕月的联系,只能够通过外物才能恢复自己的消耗的能量。
所以她显得嗜睡和贪吃也是很正常的。
叫来店小二收拾过桌子,唐丹芷看着吃饱了像小猫那样趴在桌上休憩的煌音,决定小坐一会儿再出发。明明是出走,奇怪的是,唐丹芷并没有太过着急,她并没有多担心毕月会来找到自己,也许她本就不期望着那个煌音口中“可恶的家伙”能找到她们。
一阵缓缓的脚步声从女孩背后响起,她转身回望,看见了一个灰衣劲装男子正打量着她们。
唐丹芷作为阴阳生,很擅于观气,尤其在进入正位四段之后,她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周遭的事物,如同心有明镜一般。这个壮实男子大概只有小山境出头的气力,在江湖里应该算得上是一位好手了。普通的江湖人比不得星寰宗、烟雨阁、雪城家这类宗门世家,能有正位的实力便可在一方叱咤风云,而这种境界,在星寰宗也只能算是刚刚成熟的一般阴阳师而已。
虽说唐丹芷境界不低,实力也远不是江湖同段可比的,可她毕竟太过懵懂,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在江湖里立足。
“几位姑娘独自在外,不知是要往哪里去?”
那男子长相平凡,看起来也很老实,所以唐丹芷也没多起疑心。
“嗯,我们正要走官道去江左谷城。”
男子立刻笑道:“真巧,我是临江城里有名的‘安南镖局’的镖师,不知姑娘听过没?我们正准备着送货物往江左一趟,姑娘愿意的话也可通行。”
唐丹芷似是发现了些不好的端倪,皱皱眉说:“这位镖师先生好意了,我们一路上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也没必要辛苦你们。”
“我也是看你们只身在外,有些担心。不过看来这位姑娘是有些不太相信我,多些心眼也是好事,”男子说着话,取下了一块腰牌地给唐丹芷,“这是我的镖牌,姑娘也可确认一下。”
唐丹芷愣了愣,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准备接过镖牌。
男子立刻以擒拿手法顺手搭在了唐丹芷手腕的穴位上,制服住了女孩。即使唐丹芷的境界远远高于男子,但是唐丹芷是阴阳师,在体能上并不比普通人强太多,更勿论这样久经江湖的武者了。
男子轻轻一拧,唐丹芷不得不被迫站了起来,但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他把女孩扶起罢了。
但他心底蓦然一凉,他向下一看,发现煌音已然醒了,睁着那双金色的瞳孔盯着他,那瞳孔里充满了冷冽而无情的杀意。即使只是对视一眼,手染过鲜血的他也不禁感到了一阵战栗,那是一种来自本能的恐惧,如同幼童遇见了捕食的狮虎。
“我记得总有人提醒我,江湖险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都听烦了的道理,没想到还是有人不明白啊。”
楼梯之上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顽皮的声音,男子闻声抬头,看见了一个素白衣衫的俏丽女子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
就在这一小小的呼吸间,唐丹芷握紧双拳,一阵电光从男子的手中流窜而过,让他吃痛收回了手掌。唐丹芷本身便熟于医术,一般的江湖点穴擒拿手法根本没法制住她,她只是因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而有些慌乱而已。
男子怒喝一声,一拳击向女孩,但在他动手之时,煌音便已单手支桌,翻身跃起,以爪击中了他的胸口。咫尺间传来硬物断裂的声音,健壮男子被煌音看似无力的手掌轻易打飞了出去,滑倒在地撞翻了无数桌椅。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酒楼中人惊慌失措,他们纷纷起身奔逃,一时之间无比混乱。
楼上女子注视着远处混杂在人群里的几个与倒地男子打扮相似的灰衣人,她打开手中玉骨洒金折扇,轻念道:“去。”
几道尖锐的烈风在空中划出干净利落的弧线,直直刺向了他们。他们本和那个假镖师是同伴,藏在后方伺机而动。而被女子这么一搅合,他们不得不退出人群,避开术法的锋芒。
不一会儿,大堂已经空空荡荡,只留下对峙的几人和一地狼藉。
倒地的男子艰难地爬了起来,他浑身都受了伤,而胸口处更是血肉模糊。
他无言从腰间拿出了小药瓶,倒出了几粒蓝色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口里。其余几个灰衣人也皆是如此。
唐丹芷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愤怒。
“幻生……”她低声喃喃。
漆黑诡异的图腾从他们的胸口蔓延出来,直到将全身都吞没,他们的身体在转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长出了野兽般偾张的肌肉与钢铁般坚韧的利爪。
“晓夜宗的怪物何时也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南陵晃荡了?”
楼上女子年纪不大,但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和轻蔑,那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傲慢。
这些人的意志太弱小了,即使同属魔宗,他们也根本无法和关莲与荷相提并论。魔宗传承的技法催化了幻生的效果,他们能获得强大的力量,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变化成了这连业鬼都不如的模样。
魔宗门人化为的魔人共有四只,他们……不,它们虽然失去了神志,但如今已然有了四段修者一般的实力和强大的肉体,实在算不上好对付的敌人。
“雷电……招来!”
三只魔人逼向了唐丹芷和煌音,而唐丹芷施放的春雷咒蓝光乍现。
飞窜的电光如鞭,打在它们的身体上霹雳啪啦作响,但是这个术法丝毫无法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伤口,缠绕的电流只能稍稍阻扰它们的行动。
白衣女子皱了皱眉,雷咒固然是所有术法中威力最大的一种,但是春雷咒不过是最低阶的雷咒,堪堪能对付丙等的妖魔都,只有刚入门的术者才会将其用来防身。她见到唐丹芷身边环绕的双鱼,所以知晓了女孩的宗门,不过看起来,即使出身天下最厉害的宗门之一,她也不过是一个菜鸟而已。
唐丹芷突然再轻声念道:“临。”
晛熏曾教给唐丹芷一个特别的术法,她自己将之称为“煌火”。如同双鱼幻形一样,这是一个辅助的术法,这个术法通过强行燃烧自己的灵力来完全释放其中的力量,在段时间内能让自己的术法威力如爆发般倍增。但是这个术法的副作用也是巨大的,术者燃尽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恢复,而且还会让术者的精神力承担巨大的负担,一个不慎,便会引起剧烈的反噬。
唐丹芷的灵力不算深厚,可是她的精神力却十分稳定而坚韧,她对术法的掌控就如同绣女穿针引线一般精细,远远不是普通术者可以比拟的。
细小的灵力电流在一瞬之间绽放出光芒,猛然炸裂,在地面上留下了三个深坑。魔人在其中痛苦地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摆脱如网一般的电网。
唐丹芷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松开了紧绷的神经。
很少争斗的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实力有多么令人惊艳,同境的对手在她面前甚至无法坚持一招。
白衣女子神色里终于露出了一丝讶异,但她很快便看到楼下剩下的那一个魔人悍然向自己扑袭而来,闪着寒光的尖爪刺入了木阶梯里,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她轻然点地跃起,木楼从中断裂开来,落下的木块溅起了碎屑和灰尘。
魔人凭着本能想要继续追击,可它已经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白衣女子“啪”地一下合上了扇子,在空中如燕子盘旋的烈风合为一体,冲向魔人,快如飞箭。
腾空的魔人无处可逃,硬生生吃下了那阵风暴。就如同被攻城的木槌正中一般,那狂风把它砸到了地上,直接便碾为了齑粉!
看着地上血沫飞溅,唐丹芷露出了悲哀的神情。
即使知道这些怪物们可能曾做过无数恶事、也可能再也无法变回人类,她还是不忍下杀手。幻生是世间最剧的毒,即使什么也不做,这些软弱的人也会在药效消失的时候因为身体机能衰竭而死去。
“阿玖不要看。”
如同能读到女孩心思一样,煌音踮起脚,把自己的右手盖在了女孩眼睛上。她在刚才什么也没做,只是默然地守在唐丹芷身边,确保谁也无法伤害到女孩。
但是现在,由她的左手指尖闪出一阵亮光,如飞蛇一样在空中划过。甚至连感受到痛苦惨叫的时间都没有,那倒在地上的魔人们便燃成了灰。
“没有人能拯救所有的人,阿玖已经做得够好了。”
唐丹芷是阴阳师,也是药师,对于她来说,这些服下毒药的人也便像濒死的病人一样吧,他们在内心深处发出求救的呼喊,但是谁都不能拯救他们。
因为他们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踏入了深渊。
早在从医书上了解梦蝶、幻生与彩石散之毒起,女孩就开始逐渐明白这世间有太多无奈,医者能救的只有伤病,而非人心。但当又一次直面这样可悲的现实时,她还是有些难过。
人海浩荡,溺者三千,终究无人,可以悬壶济世。
白衣女子坐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那个天真的女孩,露出了嘲弄的微笑。
“即使是星寰宗那位晛熏的学生也不过如此嘛。”
“小燕,”一直安然待在隔间里的女子微微笑道,“自傲是好事,可是太过了,迟早是要跌跟头的。”
“那又如何?”
这个名为萧傲燕的女子不在意地回应道。
世人皆知,梁侯萧氏这一代出了天赋惊人、风华绝代的一对双姝。
其一携竹凌霜,又一傲然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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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栖山山腰上的城隍庙里,红柱青瓦的殿堂林立。而在那无数庙宇所环绕的中心,是一座极为古朴的七层乌木高塔,每一层的飞檐下都悬挂有铁铃铛,风一扬起,声音清脆。
一袭轻便赤色衣裳的俊美男子坐在那塔顶之上,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笑容。他肩头的墨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长一短两支火枪交叉别在他的身后,看起来不拘而干练。
“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猎燕子的小游戏,没想到,又碰到了两只可爱的小猫呢,”他自言自语道,“那么,在这不痛不痒的见面礼后,这个游戏该怎样继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