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风烟催寒
立夏前日,钗阁内坊的神扬斋开阁的消息如煦风一般在一夜间传遍了整个临江。
神扬斋高两重,雕栏华栋、飞檐翘脊、悬灯结彩、大气磅礴,是钗阁弟子比试行仪之处,也是阁内除阅香阁外最负盛名之地。每每适逢年中佳节、江湖盛会,此斋才会开阁迎宾,以琴乐剑舞、茶酒书画之艺与四方豪侠俊杰、红袖名姝相会,扬风扢雅、切磋琢磨,传为江湖美谈。
不过这次有所不同。
萧氏郡主萧傲燕向钗阁提出了行及钗之礼的请求,而钗阁却让一位外人代为上场,可谓是一件十足的奇事。
钗阁一向十分重视簪钗之约,上一次有女子向钗阁提出挑战还在数年之前。那是位来自云水宗的修士,而她的对手则是仪坊首席,两人彼时不过桃李之年,却都已跻身皆传之境,其及钗之礼精彩绝伦,若云涌雷动,仪坊首席以半招险胜,一时名扬江湖。而至如今,那位云水宗女子已然接替了宗门内一脉首座之位,昔日首席亦成仪坊坊主。
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消息,甚至连黑市里的赌场都已早早设下盘口,预测两人的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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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并不知道副阁主心中究竟是何作想,但让你与那个萧家没教养的小丫头一试及钗这事,无论如何,皆是不合规矩。”
对唐丹芷说着话的紫衣女子风尘物表,神色肃穆。数个同是紫色衣衫的花簪银钗在唐丹芷身旁忙前忙后,将绮丽端庄的礼服古式套在了她的身上。
古式是典雅的礼服,纹饰繁复,层层长短衣装相叠,长裙及地,绫罗束身,把女孩像一个布娃娃一般裹了起来。
织图南在唐丹芷身后为她高高盘着头发,女孩只能像只白鹅一样直直伸着自己白皙的颈项,任凭这些巧手女子在自己身上恣意布置。
“可是既然你和她们心意已决,那你暂时便是我钗阁弟子了。钗阁弟子名动世间,依的便是仪态雍容、艺压群芳,你既有及钗凤附之意,就断然不能坠了气度。”
女子名为叶怀瑾,正是当年及钗的仪坊首席。与坊间传闻的婵娟此豸不同,她虽容姿卓绝,但性格却极为一丝不苟、矜重严厉,有如宫廷女史。
唐丹芷拘束而痛苦地站在亮丽的房间里,不仅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决定来,可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艰难熬过如娃娃般任人打扮的这段时间后,叶怀瑾亲自为女孩画了妆容。
在房间中央,唐丹芷身着华贵紫底银纹月见图古式,头发两边盘插金质镂空龙凤纹簪与墨玉分荆桃花簪各一,腰悬黑白双鱼坠压住裙幅,手执莹白玉笛摇珞,不过二八年华,身材娇小,五官端正,好似名匠手中巧夺天工的玲珑瓷偶。
在端详片刻之后,叶怀瑾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对弟子们道:“你们引路,带她去往前厅吧。”
仪坊弟子们低眉,六个庄敬女子手执风铃、烛台与灯笼,分列两旁,领着唐丹芷走上了缥缈游廊。
女子们轻盈的脚步声点点徐徐地传向了大厅,在金碧辉煌的厅堂之中,江右名流列坐二楼,将要见证这场及钗的典礼。他们衣饰华贵,神色自然,皆如同端立阆苑琼楼正中的那个女子,默然无声。
那是萧傲燕,此刻也是一身素白盛装,卓尔不群。
唐丹芷缓缓通过高门,在鱼贯而入的女子们带领下,踏进了神扬斋大殿。
银钗佳人居临江,妙舞此曲神扬扬。
就如同此间曾经飞扬起的无数轻纱长裙、升平歌舞,两个女子轻然对视。
然后她们一同颔首肃拜。
引领唐丹芷的紫衣女子们分开而行,立在了大厅外围,环成了一个大圆。圆中唯有身着古式的两女,慢慢抬起了头。
紫衣女子们齐声问道:“立誓者何人?”
萧傲燕轻然答道:“不才南陵萧氏萧傲燕,愿及坊中银钗。”
“行誓者何人?”
唐丹芷肃穆回应:“星寰门生唐丹芷,愿代为琴坊一席,行及钗之礼。”
主持仪式的叶怀瑾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二楼主位之上,曰:“善。”
于是执灯的仕女们一一退去。
唐丹芷抬头,看见了毕月和静,他们坐在小姨的身旁,对着自己微笑。
于是她也紧紧握住了拳头。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她已经发过誓了。即使有再多痛苦,她也一定会倔强地走到道路的尽头,她要变得足够强大。
就像自己所爱的人那样。
萧傲燕手中拿着那把玉骨洒金折扇,她本来便是琼枝玉叶,扇面半遮容颜,掩映生姿。
她唤起风神之名:“飞廉。”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在辽阔的空间里,疾风飞驰,撕裂空气形成道道肉眼可见的气刃,有如翻飞燕雀,滑翔而下。
唐丹芷将腰间挂坠解下,两块玉石滑入手中。她将其置于胸前,结出了法印,悬着的玉石轻然相撞,声如泉鸣。
一玄一墨两色阴阳鱼游弋而出,借由唐丹芷术法的精进与毕月所赠玉石蕴含的丰富灵气,它们的形态远比以前清晰明朗许多,玲珑剔透、欢欣雀跃,好似生灵活物。
她念道:“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鱼儿互逐成环,在女孩身前织成了一面粼粼波动的水镜,有如风起涟漪,灵力幻化的红色花瓣洒满其中,鲜艳美丽。
气刃突入由花泥咒结合水月祈咒围成的屏障里,有如石沉大海,仅仅溅起了一点波澜。
唐丹芷博闻强识、心思细腻,她不擅长术法,却在符式一道上却颇有造诣,所以如今她虽只有四段境界,但是依着凝练心境,她的精神力早已凌驾于普通的术者。而萧傲燕恰好与唐丹芷相反,她的灵力磅礴,即使与入室境的修士比起来也只强不弱,可是她的神识稍显粗糙,所以依然困囿于龙门境界,距离融会贯通只差一步。
萧傲燕试探般的进攻无功而返,却并没有感到惊讶,在那日高塔之下与镇狱业鬼的死斗里,她就已经体会到了唐丹芷强大的韧性。术者与武者不同,她们术法灵活多变,所以战斗更加注重策略和心境,即使境界有着一定的差距,也无法完全决定战局的胜负。
萧傲燕手中扇面异兽的图案流转,她将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件咫尺之物上,原本狂暴的气刃逐渐平静下来,在半空中急速飞旋,撕扯吸收着附近的气流,如同一个个球形的漩涡。
漩涡中心有着若隐若现的影子,如同蜷缩成团的青蝠,暗暗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才是萧傲燕术法的原型,它们是名为“镰鼬”的妖魔,本来无形无影,却在萧傲燕灵力的御使下拥有了自己的形体。
萧傲燕轻盈起舞,扇子在她手上翩飞如蝶。
她高声唱到: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逻。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渊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
谁人敢去定风波!
那包裹着廉鼬的旋风如同一颗颗火炮一样轰向了唐丹芷身前咫尺地。那些飞驰的妖兽交错、斩切、嚎叫,狠狠地撞在水镜之上,泛起烟波动荡。
萧傲燕学贯阴阳、玄道两家,她的术法风格其实与唐丹芷那位擅长驾驭式神的同门叶韶韵十分相似,皆是以灵动飘逸见长。但是萧傲燕更加极致,她的血脉里传承着萧氏骁勇无畏的性子、还有那凤舞于天的骄傲。她浑身华贵宫装,漠然地站在狂风烟尘的中心,统领着群鸦狂舞,俨然是君临于此的女王!
“噼啪。”
浅色的壁障上如同碎裂的琉璃一样出现了细密的裂纹,随着道道风暴肆虐唐丹芷周遭,那些裂纹不断扩大延伸,像蛛网一样密布。
镜碎流光。
那本应洒下的碎屑飞花却仿佛凝滞一般悬在了空中,在风暴里开始缓慢地飘荡汇聚。
唐丹芷坚定地念出了自己下一个咒语:“天涯芳草迷归路。”
无论是萧傲燕还是唐丹芷,都一直在等待着这一瞬间。
唐丹芷转守为攻的瞬间。
镰鼬们声势浩大的搏杀驰骋皆不过是对萧傲燕压轴绝招的掩护。唐丹芷的守护结界强韧无比,可是这样一攻一守的形式一直持续下去,只会演变为两方灵力对峙的消耗战,那境界更高的萧傲燕便拥有着更大的优势。所以唐丹芷一定会反击,而她的反击会如同绷紧的弦瞬间解开,释放出强大的威力。
所以萧傲燕要瞄准这一瞬间,在唐丹芷反击之前,将其所有希望都扼断。
所有的狂风在刹那间都凝聚在了一条笔直的长线上,犹如一把飞射的长枪、或是划破天空大地的雷光。
破空声似金石锋锐,又如高空凤吟,森然凌冽的旋风一瞬间仿佛把整个世界的空气都抽干了,飞流溅射,好似海啸一般汹涌。
在这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连钢铁和坚石都变得苍白无力,流窜的疾风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割出无数裂隙,而那锋锐的箭头,闪耀仿如晨星。
这是驾驭天风的最顶级秘术。
苍穹坠!
唐丹芷闭上了眼。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放弃了。
但旋即,她把手中长笛放在了自己唇边,悠然奏起。
那是山鬼谣的调子啊,犹如幽篁之下清泉咛叮。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唐丹芷的灵识在整个割裂的空间里飞舞,好似锦瑟织女,拈起了灵力编织的丝线。她抽丝剥茧一般,以毫厘无差的精细手法控制着灵力的流动,那些流逝的气流由她一点一点地解开、散去,然后消逝。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像帘子那样铺展开来,她伸出手去触碰,于是这股庞大的力量悉数开始分崩离析。
明明一切都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但却好似漫长得,宛如永远。
那片帘子,分开了风与花,水与火,金戈与磐石,躁动与宁静,庞然与微渺。
咫尺的天堑。
唐丹芷睁开眼。
紫衣如歌,繁华流彩。
那充满整个世界的咆哮在这一瞬间结束的时候便化为了寂静,甚至没有一声呜咽。
飞散的清风扬起了唐丹芷的水袖、裙幅、头发,她面色苍白,可眼神清明,明艳得那样美好。
好似破茧成蝶。
几乎没有人能看清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萧傲燕无奈苦笑,道:“我败了。”
于是唐丹芷微微地笑了。
萧傲燕问:“是牵弦引?”
“嗯。”
风烟催寒,这是唐丹芷为这个术法取的名字。
她已然了解,织澈扬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游戏,也是来自她母亲技艺的传承。所以她自己将心启咒与之融合,化出了新的模样——“珞璎祈咒”。借由这个咒语她将花泥咒扩散开来,把整个空间都化作了花境,成为自己掌控的领域。然后她再使用坚韧强大的精神力把其间的灵力全部化解剥离。
“我明白了,”萧傲燕点点头,却没有惊讶和懊恼,“我想,你要么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要么就是一个远远比我还要厉害的天才。你觉得自己究竟是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是,”唐丹芷认真地回答道,“我只是我自己。就像上次在那座废墟之上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如此苦苦坚持,并不是因为别人,而只是为了我自己。”
萧傲燕听到有人用独门的秘法从远处把声音传到了自己耳边。
“这下你的不败神话便被打破了,有没有一些后悔?”
萧傲燕叹口气,既是对唐丹芷,也是对暗中守护着自己的那个人轻声说:“我输给你了,两次。可是我并不遗憾,你很强大,像你自己所希望的那样。”
萧傲燕对女孩顿首,然后踩着地毯,转身安静地离开。
“谢谢!”
唐丹芷大声喊道。
萧傲燕微微一笑,却没有回头。
在萧傲燕施放苍穹坠的那时,她那困囿许久的境界便已然松动了。看着唐丹芷一点点解开自己的术法,萧傲燕能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也在那瞬间,体会到了唐丹芷的如明镜止水般的心境。萧傲燕自己的道心,全在于“破”字;而唐丹芷,却在于“解”。
萧傲燕心知肚明,在唐丹芷濒临极致的一刻,她自己的术法会彻底失控,最后只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所以萧傲燕主动放开了自己的术法。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她选择了舍下。
她舍下了自己不败的骄傲和偏执,也让自己的神念彻底得到了解脱。所以她便一步破境,进入了极位七段。
二楼之上,一片寂静,好像所有人还没从这瞬息万变的一刻里回过神来。
织澈扬看着两个女孩,蓦然有些怀念。
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倔强而认真的女孩,站在这大殿中央,向所有人辞别。
一蹙一笑,好似了剪去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