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糖梅子粥
清风渺渺,吹动着屋角的风铃,铃声清脆。
南方的天气总是这样多变,明明前日里还是潇潇烟雨,过了一夜,便又是一日响晴。
昨日的雨水打落了一地断叶残花,小径清幽,唐丹芷走到前厅外,在门前的小院里看见了毕月。他站在花树下,闭眼冥思。
“早安。”
听闻女孩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轻然一笑。
唐丹芷一袭清秀夏衫,神色里似是还有些疲倦。她问道:“这么早就在庭院里呆站着,是在等谁么?”
“等你呀,”毕月说道,“今天早上萧傲燕托人给你带了封信,因为你还没醒,所以我就帮忙接过了。我就放在屋里的桌上,要看看么?”
唐丹芷脸上有些疑惑,她走进前厅,从桌上拿起那蜡封的素色信封,用的是上好的白鹿纸,细薄光润。
“要用这个么?”
毕月也走了进来,他把一把小刀放在手心,递给了唐丹芷。
“嗯……谢谢。”
唐丹芷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件,有些生疏地用小刀拆开蜡封,从中滑落出了一张信纸和叶片大的沉香木坠。
唐丹芷读过之后,显得既有些欣悦也有些为难。
“上面写了什么?”
“嗯……她邀请我过几日去萧家在临江的住处小叙。她说自己住处在临江西郊一个叫‘未央’的小城里,木坠可以当做入城的信物。”
毕月似笑非笑道:“哦。”
唐丹芷讶异道:“你似乎知道这个地方?”
“阿玖一直都在宗里念书,不知道也不奇怪,不过这个未央城在江湖上也可说是小有名气的地方。”
毕月大致向唐丹芷解释了一下未央城在江湖里的传闻,但他本身是随意淡薄的性子,对这些世间所谓的“销金窟”无太大好恶与兴趣,所以说得十分粗略。饶是如此,也让女孩惊讶地捂住了嘴。
毕月笑着敲了一下唐丹芷的头,道:“萧家号称画阁中天,本曾是帝王世家,说是富可敌国不为过。可这些富贵的人都精得很,到时候去了未央城中,可别一时失神,被人家给卖了。”
唐丹芷嗔怒道:“我又不笨,而且我觉得二郡主不是那样的人。”
“我觉得你应该不怎么喜欢那个女子吧。”
“也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唐丹芷低声道,“虽然刚刚遇见的时候确实觉得她有些咄咄逼人,但是现在感觉也不是多坏的人。只是她有点大小姐脾气,其实还莫名有些可爱。”
唐丹芷心知肚明,在及钗之礼中,萧傲燕其实还留了一丝余力。
萧傲燕说自己败给了唐丹芷两次,才让女孩明白过来,萧傲燕并不是刻意放水,而是在她自己道心微瑕,无法竭尽全力。
虽然唐丹芷自己并没有觉得萧傲燕对自己有什么亏欠,但心高气傲的萧傲燕自己似乎仍是为霞栖山上唐丹芷救助了自己的事情心怀疚意。唐丹芷的两次出手展现出的平和心境让萧傲燕回观自省,成了她破境的契机,所以她才在及钗之礼上点到为止,放下骄傲心气主动认负。
所以念及此处,也让心思善良的唐丹芷明白了自己对女子曾有不少误解,对当时在霞栖山上对女子说出的严厉话语有些过意不去,不免也对女子有些心生好感。
所以在比试最后,她才会对女子说出了“谢谢”两字。
毕月听完唐丹芷的话语后点点头,说:“既然萧郡主与唐小姐相约不在今日,想必小姐今日清闲,可否赏脸陪在下去城里赏玩一转?”
听着毕月装出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唐丹芷脸色又是一红。她轻轻拍了一下毕月肩头才道:“好吧。”
“哇,难得的大晴天,却一大清早起床就看见别人打情骂俏,人家一天的好心情都要没了啊。”
织图南不知何时也已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前厅门口,一脸嫌弃地看着两人。
“死丫头。”
唐丹芷一边羞怒地说着,一边向织图南追了过去。织图南轻笑着跑进了出去,院子里传来了女孩们吵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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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出弄堂,可以看见依依杨柳。
容安斋的风景布置明明清静秀丽,但是客人一直不多,唐丹芷也觉诧异,于是便问了织图南。
经过图南解释,女孩才知道,在小巷门口的柳树边,由织澈扬设下了一片微小的结界。若是心意不定的人,即使能走到巷陌前,也会被误导向别的地方;而心思干净或者境界不低的人,则完全不会被其影响,反而也很难察觉其存在。
所以容安斋择客,凡是能找到小楼的,都不会是太过普通的人,所以自然客人也少了。
白日的阳光澄净,照得清澈的河水波光粼粼,在柳荫之下还有不少积水潭未完全干涸,唐丹芷小心地提着素净的裙子,跟着毕月从小路上走过。
南陵的繁华和中原是不同的,南陵靠海,数百年来跨洋贸易一直长盛不衰,从来都不乏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右都临江平时无宵禁,南陵人享受生活,所以往往夜间比白日还要热闹。而到了上午,一夜欢歌、意兴阑珊的浪荡子弟们会收拾返程;平民百姓也日出而作,在慵懒明媚的光线里开始新一天的生计。
于是这时便成了临江一天里最安稳平和的时间。
临江城里的木轨车四通八达,走在街头巷陌也不时能看见城郊的机巧工厂上有白烟飘出。龙庭国兴盛机巧工艺已有数十载,这种源于古墨者的技艺在如今由海外异国传入的“机械工学”相结合,如今已然彻底地改变了这个国度。
毕月在街角的小店里拿了一份日刊,轻薄灰纸上的正体小字还残留着油墨香。日刊上依然只有些不大不小的消息,毕月只是瞄了几眼,便将其折好放到了一旁。
两人在街口乘上木轨车,沿着绵长的道路渐渐移向城南的滨河小巷。
江右乃是富饶水乡,城市大多靠河流湖泊而建,建筑多园林、多巷陌、多画阁。
唐丹芷和毕月坐在一起,她悠悠想起上次乘坐木轨车的时候煌音还在她的身旁,但是现在她依然在剑中沉睡,不知还有多长时日才会醒来。
毕月问:“看你的模样,似乎有些想念煌音了?”
唐丹芷轻声道:“是有点。上次我答应了小培风要带她出来玩,我觉得这两个孩子应该会很合得来。”
“这也倒是。”
临近那条满是乌色木楼的小巷时,长车缓缓地停靠下来,两人顺着人流一路走出来,看见无数飞鸟盘旋在矮矮天空。
“旧时王孙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
唐丹芷念着古老的诗谣,脸上挂着一丝浅笑。
“对的,这里曾有着梁侯萧氏与雪城家的宅邸。这两家自古便交好,无数门客也爱好彼此同游,所以门庭若市,冠盖云集。不过如今,这里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古朴小街罢了。”
毕月带着唐丹芷走到街口,那里安立这一座小庙,牌匾上书“燕来堂”三字,香火渺渺。
而远处的小街虽然狭窄,但是人来人往,也显得十分热闹。
毕月又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道:“阿玖你可听过右都临江有‘七里长明、八里洋场、九里秦淮、十里未央’的说法?”
女孩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八里洋场指的是临江雨花集,因为江右与海外通商频繁,那里繁荣隆盛、建有无数异国宅邸、汇聚了许多海外珍奇,甚有异邦人出入,所以称为‘洋场’;而这九里秦淮,说的便是这条‘乌月巷’吧,这里曾经乃是豪门士族聚集之地,所以也繁华无比。而那七里长明和十里未央,我倒真不知道。”
毕月笑着说:“你不了解也不奇怪,这本是江湖子弟的说法。十里未央指的是极尽奢华的未央城;至于七里长明,指的则是长明街,乃是临城城里那让人忘我的风月场了。”
唐丹芷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道:“这样啊,原来毕月也对花柳巷陌如是了解。”
“风月场里的情景可能和你想的有所不同,”毕月道,“不久后有机会你也可以去去其间看看,长长见识也不是坏事。”
她皱了皱眉到:“唔……我倒是没那么期待。”
两人说笑着,开始在乌月巷里走动起来,唐丹芷小心地拉着毕月的衣衫,在挂满琳琅满目货物的小店铺之前走走停停。
走了一里余路,两人才能远远看到小巷的尽头。
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有着一家糕点小店,题有“莲香轩”的小巧木牌下挂着几只风铃,轻声低吟。
似看到女孩有些累了,毕月问道:“去坐坐?”
“嗯。”
毕月推开了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
店里的光线很暗,头上几只小灯笼发出荧荧暖光,弥散开来的甜甜味道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小店主人是个红色华袍的娇俏女子,年纪看起来不比唐丹芷大多少,但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妩媚慵懒的韵味。
她问道:“两位要点什么?”
“嗯……我也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不如店主人你给我们推荐一下。”
女子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才笑道:“小女自小长在雨花集,学了点异国甜点的手艺,所以小店里多是些稀奇点心。两位不弃的话,不如由我自己来挑拣几样?”
唐丹芷说:“有劳姐姐了。”
女子走到货架后,露出的白皙颈子被微光映得微微发亮,十分漂亮。华袍勾勒出了女子窈窕的曲线,这种紧致的装束在南陵很是常见,但是因为欢场女子也尤爱着其装束,所以被中原士人斥做难上台面,倒是很难见到。
糕点很快便被女子摆到了桌上,她把一盏小红灯笼挂在桌旁,别有一番韵味。
因还是上午,店里无人,毕月就提议道:“店主人不如就坐在我们旁边,给我们讲讲这些甜点?”
女子说道:“也好。不过也莫称我为店主人了,显得生疏,唤我欢颜便好。”
唐丹芷面前摆着一块奶油软糕,味道香滑甜美,女孩只是尝了一点就不禁食指大动,一勺勺地将整块都填进了自己肚子里。
欢颜说道:“这是用面粉、奶油和鸡蛋烘焙的糕点,我们自己一般叫它‘洋菓子’。是不是很好吃?”
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见女孩可爱的模样,欢颜也不禁忍俊不禁,笑道:“异国人喜爱在下午休憩的时候食用糕点,后来渐渐莱州人也有了这个习惯,因为他们喜欢伴饮红茶,所以称为‘下午茶’。现在仍是上午,我还没把茶叶从后厨拿出来泡好,所以便端了两碗冰镇的梅子粥过来,你们也尝尝吧。”
紫黑的汤水在白瓷小碗里荡漾,一用勺子搅拌,冰块、梅子和冰糖便晃荡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好听。
酸甜相间的梅子汤止咳开胃,不知不觉间,唐丹芷就吃了很多甜食进去,前几日余留下来的疲惫也渐渐不见了。
几人又聊了一阵闲话,多是江右城中的芝麻小事,还有乌月巷旁的风光名胜。悄无声息地,两三柱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待日近正午,毕月才帮唐丹芷付过了糕点钱。唐丹芷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但是毕月说道:“这就当做之前我惹你不开心的赔礼了。”
唐丹芷如此一想才安然接受。
看着两人离去,走进门外热烈的日光里,女子笑意盈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她哼唱着,语调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