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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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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其一、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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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庭新历一二五年的春天,南陵雪城家喜得一对孪生子,长子唤乌夜,幼子名白麓。

  萧氏一族与雪城家历代皆是至交,听闻这个消息,正值壮年的梁侯萧云旗亲自赶来道贺。梁侯两兄弟皆是博古通今之人,所以梁侯一看见正在襁褓之中的两个孩子,豪迈笑道:“这真是两个好名字,都有盛世的大气象啊。小少爷名白麓,来自‘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古诗,这可是让多少帝王都为之折腰的好寓意;而大少爷名字取自那首名留青史的调子,‘乌月巷,今犹昔;乌月事,今难觅;但年年燕子,晚烟斜日’,纪念的可是曾在乌月巷陌,我们萧氏和雪城家百年不变的交情啊。”

  雪城家主雪城杜若笑而不言,只是默默点头。

  所谓言必有中。

  雪城家长子乌夜好动,少时天资聪颖,还是孩提时代,就跟着族里匠师碰触刀剑,慢慢也磨砺出了坚韧的性子;幼子白麓体弱多病,所以喜静,他读书认字很早,并身在钟鸣鼎食之家,在耳濡目染中,慢慢展现出了让人惊叹的悟性,明明年纪尚小,就有了他父亲那般泰然自若的影子。

  在两子年满五岁之时,雪城杜若亲自开炉铸剑,萃冶出了两把端方不凡的君子之剑,一乃“竹枝”,二乃“鹿鸣”。

  那一年,他将其一轻灵精致的长剑“竹枝”赠给了萧家年仅四岁的长郡主萧凌霜,定了一番父母媒妁之约;而另一把庄严的八方重剑“鹿鸣”,他让幼子携着,作为拜师礼送去了江右的白鹿书院。

  雪城家一门双子,文武两全,一时传为江湖美谈。

  -

  五岁的萧凌霜神情烦闷地一路走过朱甍碧瓦的大殿,高高的牌坊上留着四个遒劲端庄的大字——“君子不器”。

  萧家的侍者们匆匆跟着女孩迅捷的脚步,众人皆知萧家两个小郡主天性伶俐,经常闹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萧家府邸,而是莱州雪城。雪城可是南陵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金玉满堂、崇文敬德、规矩森严,所以他们生怕这个小女孩儿会闯出什么祸来。

  在无数画阁朱楼掩映着的雪城家园林一角,有着一个水波粼粼的人工湖,而在那湖畔,还立着一个不起眼的青砖小屋,屋外种满了艳红的朱顶红。

  “乌夜!”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身影出现在石子小路上,她用尖细的声音呼喊着雪城家公子的名字。

  布满白石子的浅水里出现了一阵动荡,鱼儿们一阵扑腾,躲到了池底的水草下。

  披着蓑笠坐在高高芦苇边上的男孩将目光从翻起水花的水面上抬起来,叹了口气后,然后稍稍伸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身体。

  他在垂钓。

  初夏时节,池塘浅处的小青鱼开始多了起来,早早做完功课的乌夜正好无事,便在每日午后独自坐到屋外池塘边上,开始钓起鱼来。

  垂钓是一件极为考验心志的事情,即使做好一切准备,在水边久久等,也有可能一无所获;而且乌夜年纪尚小,力气不够大,遇见了比较肥硕的鱼儿上钩,也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与其争斗良久,方能收杆。

  这是大人都很难做好的事情,但乌夜不过六岁,其心思却远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太多,今日他在水边垂钓一刻钟有余,便已等到了三两条小鱼上钩。

  “怎么了,萧凌霜?”

  乌夜一边把小巧的钓竿收好,一边脱下了自己身上遮阳的蓑衣。

  小女孩气鼓鼓地说道:“今天我被人欺负了。”

  “嗯?说来听听。”

  萧凌霜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道:“今天我去你们家开的‘妙仪坊’了。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件特别漂亮的镯子,但好巧不巧,这也被顾家的那个小妮子瞧见了。那妮子也不知怎么非要和我抢,趁我身上没带着多少锱铢,就让下人们把那镯子捡走了,真是气死我了。”

  乌夜点点头,然后转头问萧家的下人:“是这样么?”

  顾家乃是莱州望族,虽然名声比不过雪城家,但其经营着海上丝绸珠宝生意,手下商船无数,其大富大贵,丝毫不逊色色于南陵任何豪门。顾家大小姐名叫顾陶陶,乌夜也见在家中的席间过几次,虽然性子的确有些有些千金小姐特有的蛮横,但和古灵精怪的萧凌霜比起来,估计还是差了几分火候。

  萧家下人们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色,他们的确想为自家小姐说几句话,却又不敢在这雪城家心思细腻出了名的公子面前说谎。

  看到侍者神色,乌夜已然将事情原貌理解了个七八分,多半不是顾陶陶想要主动和萧凌霜争,而是萧傲燕看上了顾陶陶心仪的镯子,一番胡闹未果,所以回来撒气来了。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萧凌霜皱起眉来,生气道:“你知道什么了?”

  乌夜只是轻然笑道:“你喜欢的镯子是什么样子,你和我说说便是,我立马赔你一只。”

  女孩眼神一亮,问道:“真的?”

  “嗯。”

  乌夜带着小女孩,熟练地绕过画栋华屋,直到走到了园林里最大的那栋典雅小阁前。

  这里便是“妙仪坊”的藏宝楼,其间珍藏着无数绝世珍品,任意一件拿出去,都可以在坊中卖出惊天的高价。

  这楼里平时皆是男孩母亲在打理,但是这几日雪城家主夫妇皆去了潇湘赴宴,整个雪城家里身份最尊贵的,只剩下了这个六岁过半的小小少年。

  宝楼的美妇管事看见了这对少年少女,不禁露出了一丝舒心的微笑。

  自萧家和雪城家定下婚约,萧家这郡主就不时会到雪城家来住一些时日,如今雪城家的人们见其胡闹,也是见惯不怪。不过雪城家的大公子乌夜,性格极好,对待下人也是以礼相待,时时以学徒身份去向族中匠师讨教,敏而好学,引得雪城家中之人无不对其喜爱非常。乌夜对萧凌霜极有耐心,从不与其争强斗狠,还时时护着她,也让女孩对他十分亲近。他也成了这偌大的雪城家里,唯一制得住这个小郡主的人。

  在外人看来,这对孩子便是所谓的两小无猜,是再好不过的事。

  乌夜向萧凌霜问过了那镯子的样式,问起了管事的美妇。美妇一查物簿,发现那只是一款再普通不过的玉镯,只可在外面的坊中售卖,是进不得这楼中的。

  美妇说:“这楼里材料名贵、外形漂亮的镯子还有不少,郡主可愿意看看?您喜欢便可拿走,我回头给夫人说一声便是了。”

  萧凌霜有些委屈,吵着闹着一定要那一样的镯子。

  乌夜略一思索,问妇人道:“晚江姨,楼里应该还有一些无用的玉料吧?”

  “未雕琢的璞玉还是不少的,”妇人应道,“乌夜少爷是要拿来用么?”

  “是的,我力气太小,锤炼不动兵器,所以最近几位先生只教了我些琢磨玉石的技巧。晚江姨你为我找几块玉料,让我自己来试试能不能做一只与其一样的吧。”

  “好咧。”

  兜兜转转跑了一圈,乌夜最后还是带着萧凌霜回了自己的屋子。

  乌夜年岁虽小,却早已独住一屋。这屋子是雪城杜若在乌夜的要求下亲自设计的,占地不大,但是空间紧凑、切割分明、陈设朴实,除了几柄挂起的刀剑和几方高大的乌木书柜外便没什么装饰物了,看起来不似贵家公子的屋子,反而像是一间小小的工坊。

  在乌夜的要求下,只有他和萧凌霜进了工作间,阳光照得室内通透,乌夜把沉甸甸的玉石放在桌上,然后在木案的图纸上熟练地用尺矩量好材料的尺寸,画出了镯子的设计图。

  切、磋、琢、磨,雕琢玉石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乌夜全神贯注地处理着这块小小玉石,萧凌霜一时也有些百无聊赖,便坐在屋子一角,把玩起自己的那把长剑来。

  透过细碎的阳光,萧凌霜悄悄看了乌夜几眼。

  她自出身起就是这个国度身份最尊贵的人之一,无数人都围着她转悠,好似自己便是世界的中心。豪门子弟往往早熟,萧凌霜不过五岁,就已经见过无数出身富贵的少爷千金,他们或许目中无人、或许卖乖农桥、或许任性自我,多多少少都有点坏脾气,唯有乌夜,似乎和谁都不一样。

  即使容颜尚为稚嫩,乌夜眉眼里便隐隐有了一丝俊逸的神采。乌夜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并不惹人注目,但是越看越会觉得心仪的孩子,他的眼睛很透彻,如同夜空星子一样,有着让人安心的温柔。

  萧凌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乌夜的时候,虽然她少不更事,不懂什么是爱情与婚姻,但她还是知道了父母决定让她嫁给他,这是会改变一生的大事。

  她曾想象过他会是各种模样,也许是一个长得俊秀无比的小公子、也许是一个油油腻腻的小胖子、也许是一个满心坏水的小少爷,唯独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安静、认真而又平和的人。

  甚至平淡而安心得有些寂寞。

  她性子傲,一向讨厌别人对她指手画脚,所以她即使在见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并无恶感,也还是气势汹汹地说道:“我不喜欢你,让我嫁给你只是我阿爸随便做的决定,等我长大了,他自然就会把这个约定给取消了。我是萧家的郡主萧凌霜,我要嫁给谁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她本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并没有。

  他只是微笑,说:“你说的对。”

  原来她以为他不过是一句随口的糊弄,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他是真的如此作想。他从来不愿意接受来自任何人的指使和安排,于他来说,能为他做出决定的,唯有他自己而已。

  “你似乎有些无聊?”

  在做完一些粗浅的工作之后,他抬头望见了玩弄着宝剑的她。

  名剑竹枝轻巧又漂亮,自女孩拿到这剑的第一天起,就成了她的宝物,寸步不离身。

  女孩噘嘴,不开心地答道:“哦。”

  乌夜轻笑摇头,他对女孩挥挥手,说:“你过来吧。”

  女孩有些疑惑地走过去。

  乌夜像她要过了长剑,轻轻将其抽出了鞘,他把光滑明亮的剑身放在了阳光下,纤细的精铁上流转霓虹般绚烂的光彩。

  女孩发出一声惊异的轻叹。

  “这叫‘霞’,是一个藏在这剑中的小秘密,”乌夜笑着向女孩解释道,“坚硬的精铁经由无数次水火交替的锻炼,剔除杂质、熔铸剑身,才塑造了这把剑光滑却又坚硬的表面,只要光线流过剑身,就会变化出无数缤纷的色彩。很漂亮吧?”

  女孩重重地点了下头。

  “家中的先生告诉我,所有的事物其实都有着灵性,只有用心体悟,慢慢积累,才能有所了解和发现。世间所有技艺皆是如此而来,有所失去与付出,才能有所获得。”

  萧凌霜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

  但他并未再说下去。他总是这般让她捉摸不透,似乎知道着无数她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所以让她有些心急、有些好奇。

  她又拿着竹枝走了,只不过她不再只是无聊地把玩着这把剑,而是开始想起自家教习教给自己的些微剑术,慢慢地在手边比划。

  也许他说的没错,她是如此喜欢这把剑,只有真正地学会了那些绝妙的技艺,她才能真正搞懂这把剑中所有的秘密与意义。

  那便是所谓名誓,所谓真名的意志。

  少女携竹枝,傲然凌风霜。

  -

  后来。

  顾家家主听闻了自己女儿抢了萧凌霜的镯子,一番惊慌后教训了孩子几句,慌忙让下人把那小玩意儿送回到了雪城家的宅邸。

  但此时萧凌霜的手中已然有了另一块镯子了,那镯子的外形与顾陶陶拿走的一块很想很想,但是纹饰却更加精致几分,在柔弱的光线下也熠熠生辉。

  萧凌霜没有要回顾家送回的镯子,反而破天荒地软了口气,对顾家下人道:“我上次与你家小姐争这镯子,只是一时意气。这镯子还是属于你家小姐的,拿回去之后,记得告诉她,我没有怪她什么。”

  没人知道萧傲燕为何突然变了心意,只是一直提心吊胆着的顾家,一时之间,都安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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