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鬼面
未央的武坊是城中建得最恢弘雄伟的一栋建筑，伫立于长街正中，灯火辉煌。
武坊之中日日皆有数场试武，这种规则严明、章法有度的武艺比试发源于中原云间，但近些年来在整个龙庭江湖都逐渐风盛了起来。而在如今南陵各地，各色武馆也纷纷开设了这种比试，各门子弟在其间相互切磋磨炼，亦是江湖一大盛景。而未央城中的这武坊无论组织规模还是较量武者，都可谓冠绝南陵，武坊试武的参与者皆是技艺卓绝的江湖好手，而且无论胜负，都会收到来自萧家的馈赠。至于其中常胜不败的佼佼者，甚至能成为萧氏门客，江湖扬名。
所以无数江湖豪侠都对能在未央武坊中一试武艺趋之若鹜，只要能站上武坊擂台，即使未必能连战连胜、名震一方，也极有机会凭借自身本事得到其间观武的世家豪门子弟的青睐，从而谋得一份有名有姓的武职。
入夜之时，长街上雨声阵阵，屋角灯笼摇晃、悬铃低吟。
萧凌霜不喜欢雨天，每每到了落雨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仿佛浸在了冰冷的河水中。
那一年她回到江右的时候，就是望不见尽头的阴雨天。无数身穿缟素的人在雨中奔波，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干净的车轿上，仿佛一个冷漠的过客。
很多人都在那个雨天死去了，有的是她认识的人，但更多的，却是无名的人。她那时还并不知道何为“死亡”，但她还是突然感到了这个熟悉的世界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她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和她立下了约定的男孩死在了那场大雨里，有如鱼儿游回了海中。她很想他，但是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安静地坐在远远的地方，看见大雨逐渐熄灭祭奠的焰火。所有人都离去的时候，唯有她还在看着悠悠远方。
远方空无一物，灰暗的阴天里，只有风雨冥晦。
她在那一日后变得沉默、变得认真。她值得怀念的童年在那一日便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女孩，而是萧家那惊世绝代的郡主萧凌霜。
忆昔少年时，朗风青梅，月月夜夜依依；不见流光里，冰雨竹枝，清清切切萋萋。
“不知萧郡主更看好哪一方？”
华服青年俊朗的声音将女子的思绪从窗外的雨夜里拉了回来，透过栏杆前的红烛轻纱，便可将那下层那宽广宏伟的武场一览无余。
男子姓柳，是杨州的名门风夜山庄的少庄主。风夜山庄吃遍黑白两道，与南陵各大势力相交甚密，其间收罗着江湖中无数秘辛典籍，弟子大多博闻强识、身手不凡，山庄里传承的拳路、剑术乃至刀法无一不是江湖里首屈一指的武学，所以在南陵也是赫赫有名的豪阀。
烟雨阁的万象先生每过半年都会排出南陵江湖里黑白各大派别的名次，能上榜者，无一不是在一方叱咤风云的豪门。而风夜山庄往往能同登两榜，且皆在前五之列，其势力之广，可见一斑。
萧凌霜点头道：“柳公子的友人身手不凡，想必能轻易取胜。”
江湖里的试武按着比试规模分有甲、乙、丙、丁四等场子，越是高等的试武场子就越是热闹，江湖里难得有武馆能排得上几局甲、乙等的试武场子，但在这武坊之中，这份规模却早已是寻常可见。但今日这场比试还是有些意思，比试的两位一个是近些日子里在南陵江湖里百战百胜、声名鹊起的神秘蒙面人，一个是风夜山庄少主青睐有加的同门天才挚友，皆是极位以上的顶尖高手。楼下几个赌坊来的几个侍者早早就开出了盘口，坊中的宾客们随性押注，便已经有了千两黄金的赌池。若这等比试不是举办在这戒备森严的未央城中，而是在浩大江湖里，怕也是会成为一道万人空巷的盛事。
“在下本也对雷兄颇有信心，不过既然郡主也如此看好鄙门武艺，在下不胜惶恐，倒只好押这蒙面人胜了。”
“好啊，”萧凌霜淡笑，“既然柳公子有意赌上一赌，那我不如便在雷公子身上下注万锱。”
一万锱钱，便是黄金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柳云影脸上挤出露出一丝苦涩神情，道：“萧郡主还真是出手大方，在下便也只能跟着在这蒙面好手身上押下百两黄金吧。”
他虽如此诉说，但淡然的目光却已然证明他在心中其实并未有多在意此间赌局。百两黄金不少，却也不过及他零花钱的十分之一，更何况坊中宾客也大多更为看好他的师兄雷天光，所以两方赔率相差极大，若柳云影胜了，那还有的赚。
风夜山庄少主柳云影倾心萧家大郡主一事，虽称不上人尽皆知，但在江湖里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今日这试武正是在他的请求之下，才让自家师门翘楚雷天光答应了与那蒙面人一战。萧傲燕尚武如痴，柳云影以这般方式邀萧凌霜同席，她自然没什么理由拒绝。
未过多时，试武的两人着好素服与兵刃，从武坊里侧沿着长毯走了出来，直到在台前站定。
那蒙面刀客一身黑色劲装，手中握着一把黑鞘的雁翎长刀，他用一块古铜色的精致面具覆住了半张脸，但依然可以看出他五官分明的菱角，金属的面具上闪着妖冶的光。
久在江湖里的人难免有些秘密和独特的脾性，这蒙面刀客只身游荡江湖、行踪不定，使得一手来自北地的上乘刀法，专找各地武功高强的武道小宗师切磋比试，无一败绩。无人知道他面具之下是何模样，蒙面人曾言，若有人能在试武中胜过他，他便会摘下面具，让人一见真容。所以仅是为了这一小彩头，也引得一些好事的纨绔弟子，在这比试里下了不小的注。
而站在蒙面刀客对面的，便是一袭翩翩白衣的雷天光，他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乃是风夜山庄这一代的翘楚，不过二十出头，便快要突破八段皆传境的门槛。雷天光乃是风夜山庄庄主的闭门弟子，与柳云影情同手足，所以柳云影只是劝说了几句，他便答应了其请求。
其实雷天光心里也隐隐对这试武有些期待，他在入室境的瓶颈已经停滞良久，一直难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能与这些成名江湖高手比试，对他自己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说不准便能磨砺自身武道，突破眼前的困境。
雷天光把住腰间古朴方剑，凝声道：“请阁下指教。”
蒙面刀客声音浑厚，应道：“好。”
他出手了，雁翎刀银白的剑身反射着寒光，在半空中流淌成了一道白练。
蒙面人的刀法并没有快得那么惊人，但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那画龙点睛的一笔，力道恰到好处。雷天光神色一凝，却并未抽剑，以灵动的步伐擦着刀光躲过了刀客随意挥洒的一击，有如闲庭信步般潇洒。
这不过是两人最初的试探，便引起了满堂的惊叹。
雷天光的身法如云，待他离蒙面人不过两步之时，才骤然出剑。
剑出如游龙！
极位的武者与正位虽然只差一阶，但其间境界变化，却是云壤之别。一旦越过六段那艰险的龙门，一位武者的视界心境就仿如柳暗花明一般，大有增长。正位武者虽也能掌控气势与力劲，但却无法如臂指使，每一招一式都需要耗费极大心神，而极位武者将全身修为融会贯通，对气势和力道的掌控便如同呼吸般自然，所以极位的武者又称小宗师，每一人都有一夫当关，百人莫敌的实力。
蒙面刀客看见那如同奔雷般迅捷的金色剑气，仍然心如止水。他飞快地斩出数刀，凌冽的闪光像是纷飞燕子，把那坚实的剑光全部都撞碎在了咫尺间。
兵刃交击的火花闪烁，煞是好看。
两人的武学皆以轻逸见长，蒙面人的刀法亦正亦奇，如流风吹雪般不可捉摸；而雷天光的剑术好似惊鸿游龙，明艳不可方物。
两人交手数十招，身形一直在高台上横转挪腾，攻守皆是滴水不漏。
雷天光脸上露出了一丝畅快的笑意。他身为豪门子弟，在门中备受期待，实力非凡、声名远扬，可谓天之骄子，但介于如此高贵的身份地位，他虽有一身高强武艺却难能有与高手切磋对敌的机会，如今在此间他第一次遇见了能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自是有些欣然。
又是十招已过，蒙面刀客的刀法虽然高明，但是缺乏几分刚劲，所以能与雷天光缠斗许久，却难分高下。雷天光心有所察，蒙面人的力气要好过自己几分，继续纠缠下去不是好事，所以打定主意，要尽快分出高下。
雷天光轻喝一声，他的身形在一瞬间仿佛化为风中落叶，借着刀客挥洒而来的一刀退出了两人相斗的小圈子。他屏气凝神，将全身气力灌注在剑身之上，喷发的气势一瞬间压倒了蒙面人，好似大雨磅礴。
这是风夜山庄的剑法杀招，叶雨惊涛！
雷天光这一剑带起的剑气如同萧萧落木，无边无际，在刹那间便冲袭到了蒙面人身旁。
蒙面人面具下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凌厉，他退了一步，才发现避无可避。
转瞬之间蒙面人将刀收回了鞘中。
高坐在二楼上的柳云影眼前一亮，蓦然笑道：“看来是在下输了啊。”
萧凌霜不言，微微皱起了眉。
倏忽之间，他又抽出了刀。
那拔刀的一瞬间是那样迅速，仿佛流逝的时间被从中生生截取了一段，只有一个起始，便到了最终的结局。
如同北风卷地！
呼啸的刀光切开了无边落木，好似不尽江水，一道接过一道涌来。在这寒冷肃杀的招式里蒙面人的身影变得好似鬼魅，只是一息，便冲到了雷天光的面前。
在这一刻，雷天光能清楚地看见蒙面人那妖冶的假面，还有嘴角那一丝傲然而自在的笑意。他就好似故事里的天涯浪人一样，强大而孤傲。
刀锋停在了雷天光的胸膛前。
刀光剑影如飞腾的火光般流逝，只剩下万马齐喑。
“我输了。”
白衣的青年无奈道。
偌大的武坊里，刚刚回过神来的看客们才发出了如雷的喧闹。
柳云影也是被从这绝地反击的一招所震撼，愣了片刻，才回头看见了身旁佳人。
他想找些话头来讲，但是话语留在他的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那个女子就那样皱着眉入神地盯着高台上的无名刀客，美丽的瞳子里泛出几丝难以置信与迷惘。
“追影”。
她认识这个招式，或者应该说，她对这个招式烂熟于心。
但这却应该是一个无人再记得的招式。
曾经那个叫乌夜的小男孩仿佛玩乐一般将数种江湖典籍中的拔刀与出剑之术糅合，创造出了这独属于他自己的轻灵杀招。他将这一切都记在了那个薄薄的笔记里，留在了昔日少女的手中。
这个出自孩童奇思妙想的招数疏漏百出，她曾经无数次尝试着想将其改进并实现，却从未成功过。
但在这个男人的手里，这一招所有的缺陷与杂质都被剔除了，所以看起来是那么完美，仿佛浑然天成。
她感到整个世界的一切都在逐渐离她远去，她又变成了那个困在大雨里一无所知的孩子。
她早已发过誓，终有一日，自己要强大到斩断所有后悔，所有迷惘。
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或许依然并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