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桑榆 下
绕过浓荫密布的梧桐林，便是属于雪城张月自己的的剑庐。
雪城的血脉向来单薄，雪城张月的父亲便是独子，而到雪城张月一代，除了他已故的亲生兄长，便再无一个与自己同姓的血脉亲人。
与雪城家艰难的血脉传承相对的，却是每一位雪城后裔的惊人天赋。
布置齐整的室内摆放着无数刀剑，这些样式各异的武具皆出自于雪城历代的名匠，排列森然，带着庄严肃穆的气息。
静走近这些典雅朱木架，看见了那把刀身苗条笔直的美丽狭刀——这把刀拥有着一种在龙庭十分罕见的形制，长度略短，弧度微小，与轻便的短剑有些相似，刀身由苗钢精细锤炼而成，显现出细密的纹理，雪白的锋刃如水光滑，淌着盈盈的冷光。这是一把无法被埋藏的名刀，即使只是存留在房间的阴影里，也依然闪动着光华，好似凝结出了一层薄霜。
即使静曾见过故乡那些珍藏于宗门流派中的刀剑无数，也没有那样一把武器能够如此，美得让人心醉。
静将那把刀从木架上取下，拿到了自己的眼前端详，然后轻声问道：“这把刀叫什么名字？”
“清霜。”
“你似乎很喜欢这些清雅的名字。”
“咦？”雪城张月看向静，似笑非笑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把刀是由我所锻造的？”
“话语是可以骗人的，但是那些蕴含在刀剑里的意志与痕迹却是无法做假的。刀剑本身的形状、匠师所用的技法，乃至一名武者在武器上留下的磨损的印记，都像是一种无言的话语，诉说着关于这把武器的过去，以及属于那些曾经紧握过他们的武者的习惯与意志。这些事情听起来是很简单，其实却是最困难的事情，因为真正要理解这些无言事物的一切，需要的不仅仅是纯熟于心的技巧，还需要与世间万物心有灵犀般的洞察力。在皇国，我也从未见到拥有如此天赋的武者或匠人，所以我曾经一度以为这不过是坊间的传言，直到我在这片天下遇见了两个真的能做到这些事情的人。”
“是嘛。”
不需女子点出，雪城张月就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静将刀身翻转，清澈的刀身倒映出她的影子，而在鞘口处，显现出了那清秀的铭文——“君惜”。
正如与雪城张月借给自己的长剑子衿一样，这是一把更加适合女子使用的轻巧兵器。世间女子剑客本来就不多，所以这种刀剑大多都只作为礼仪之剑赠人，虚有其表，实则难堪一用。
但是她手中的这把狭刀却不一样，静能看出来，清霜拥有着和古老的御神刀同样的模样，在传说中这样的武器能够承载神灵的力量，所以只有神明选中的武士才能御使。如今只有很少人还能记得御神刀那幽雅的外表和与之相匹配的华丽的武技，那是如同舞蹈一般盛大的神降之术。
静还记得，是因为在她故乡，夜神的神社里，依然传承着这样的技艺。
静低声道：“谢谢。”
薄绿清霜。
那个认真的男子是不会打造一把无用的刀剑的，所以这里存留的每一个器物，都一定有其价值。
而在这片天下，知晓如何挥舞起这把兵器的，却只有一个人。
所以就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静问雪城张月：“每每我在见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都会在想，如果我有资格去得到它们，那么我又要为之付出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事物会永远属于一个人，所以无论是得到还是失去，都不重要，”雪城张月回答，“我相信世间一切的事情都有所意义，所以我会按照自己的原则去了解、去争取、去守护。在一切的最后，终会有得有失，但我不信命，也不相信所谓的注定，如此而已。”
静点点头。
她明白了他所选择的道路。
不，其实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接下来，我就要帮你重新将薄绿熔铸起来了，你想要看看么？”
“我以为对你来说，铸剑会是一件很隐秘而神圣的事情，就如同一场仪式那样。”
“正是如此，”他对着她微笑，“这是属于你的剑，你带着它踏过了无数风雨走到了这里，其实本来就是一场漫长而浩大的仪式。无论它曾经对于而言有着什么意义，但现在，薄绿就如同你血脉的一部分一样，再也不会分开。这份意义的重量是我作为一个匠师所难以承受的，所以我才会如此问你。”
她嫣然道：“你老是这样认真地活着，不会觉得累么？”
他如是回答：“至少我不会后悔。”
他点燃了炉火，绚烂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好像是繁花绽开。
她蓦然想起了自己所最爱的那句诗谣——
“梦里相逢人不见，若知是梦何须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