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水龙吟 下
墨云踏上了牌坊之下青色石砌的台阶,所走过的每一步长靴都留下了点点水迹。他的模样也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毕月强大的剑意突破了墨云的誓界浸入了他的身体,虽然其中并没有蕴涵杀意,但是“魔”的力量如同不灭的业火一样,只要沾上了一点点,就会不断带来锥心般的痛苦。
所以他走得很慢很慢。
他身旁勾阑石台上的灯火在他经过后依次亮起,那祭坛之上的莲灯火光也越来越静默夺目,像是旋转的星海一样逐渐排列成神秘的图案。
毕月说的没错,这便是一个以鲜血为祭的仪式,象征着这片海域里最阴晦与残酷的那副模样。
墨云走得很慢很慢,他感觉好像这便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会永远都困囿在这条道路的途中,永远都找不到终点。
但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只是厌恶着,去面对那个他不得不面对的丑陋结局。
就像墨云已经对毕月说过的那样。
他毫无选择。
当走完三百阶青梯之后,他又站到了那个女子的面前。
她抬起头,藏在面纱之后的双瞳剪水,散开的裙摆铺满了高台,就好像是绽放的的莲花瓣。
水清莲媚两相向,镜里见愁愁更红。
一如他曾经在那座岛上见她的模样。
“好久不见。”
再一次地见到这个女子,他没有显露出一丝惊讶诧异,有的只是平静的释然。
女子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或许正因为是绕口的话语,所以说出来更加多了几分苦涩。
“怎么会呢?”墨云只是悠悠地回答,“你忘了我们已经互相认识多久了么?关于你的事情,我几乎全都知道。”
“我听说你去曾经我在的那座岛上做了很多很坏的事情。”
“其实,如果你听说的这些故事都是真的,那对我来讲可能会是更好的事情吧,”墨云摇了摇头,“但可惜,不是。那天,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男人的确很强,但他不是林何夕,甚至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武士,而只不过是林家手上的一个无足轻重的死士而已。”
女子只是思索半晌,便明白了墨云的意思。
她苦笑:“似乎这些年来,这个地方也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其实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曾经的你,没法看见而已,”墨云低下了头,“对不起,原本我应该一直在这里陪伴着你,守候着你的。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你便没有必要、也绝对不会,看见这些可耻的东西。”
“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也不喜欢那样的事情。”
“对不起。”
墨云只是有些遗憾地微笑着,再次说出了那句话语。
看着他的面容,女子的心里也重重地颤动了一下。
她表情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说:“我不想再听到你的道歉了,从我第一天遇见你、解救你的那一刻起,我所凭借的,便只是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已。我从未能想过你能成为如今的模样,也从未期望过让你向我偿还什么。所以够了,你走吧。这一切,我已经厌烦了,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墨云看着这个自己最重要的人烦躁的神情,依然没有一丝动摇,“我只想让你听听,一个故事。”
“故事?”
“是的,一个并不冗长,却无比重要的故事。”
……
那么一切该从何说起呢?
如果一定要追溯到源头的话,那已经是十数年前的故事了。
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中,海岛上那位年迈而德高望重的老唤潮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人世,一个被唤为“长夜郞”的青年接过了这个传承着无数古老秘密的位置。
那个时候的林家,是这片海域中第二大的家族,他们掌控着海市之中最为庞大的商队,拥有着数之不尽的财富。在一个平凡的夜晚,长夜郞造访了这个家族的大堂,寻见了一个从海外带回来的清丽女孩。
他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久远的秘密。他将自己到来的理由毫不隐瞒地讲诉给了林家的家主,这个拥有看透人心力量的巫师是那样明了这个庞大家族所隐藏的渴望,所以无人能拒绝他的请求。
这便是那最初的局。
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原本沉寂许多年的海市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一个个年轻有为的船主好似涨潮的水浪一般不断出现,很快就在这片海域声名鹊起,而那些海市原本的主人们,却日复一日地沉默了下去。
在这样的日子里,海市最引人注目的,便成了那些灿烂的年轻一代。
小龙王徐苍鹭、不败的浪人剑客墨云,还有南岛的花魁斛珠。
几乎所有人都倾羡着这一辈华丽的风姿,唯有那寥寥几人知道,这片繁华向荣的景象,其实也不过是一场早已被算好的玲珑局。
所以在一场近乎不可能的海战大捷之后,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成为了这座岛屿新的掌权者中的一员、另一个天生浪骨的男子为了自己的信仰远走了海疆之外。
唯有那个女子,在风尘里颠颠簸簸,最后沉沦无声。
所谓世事无常。
其实早有预兆。
当光阴已逝,这些身在局中的人,有的终于成了棋手,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意义;而更多的棋子,则逐渐成为了无形却锋锐的武器。
一切本来不应该有所意外,如果那个浪荡的剑客永远都没有醒悟的话。
他最后还是明白了。
但却早已为时已晚。
……
“所以这一切的主使,不是徐苍鹭,而是那个庞大的林家,以及长夜郞的野心。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只不过是长夜郞为自己的这场盛宴所选择的祭品而已,所以我成长的契机,还有你曾经所受的青睐,全都不过是他在暗中施与的恩赐。而徐苍鹭,则在他亲手的培养中,慢慢成为了如今的这个怪物。”
墨云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第一次遇见徐苍鹭的时候。
那时那仍旧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来自一个落魄的家族,用自己全身唯一剩下的家当,换取了一艘破旧的小船。
但他依然傲然地说:“只要你跟我走,就是我的兄弟。我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兄弟的,我是徐苍鹭,虽然如今只是无名之辈,但是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会响彻这整片海洋!”
现在那个名为徐苍鹭的男人的确拥有了他曾经所期盼的一切。
而那个骄傲而纯粹的少年,却死在了遥远的风雨里。
而这便是代价。
“……我不明白。”
“因为我们……都继承着古老巫族的血脉,”墨云终于说出了一切的答案,“长夜郞杀死了他曾经的老师,所为的,便是封印在这片岛屿之下的古老妖魔的力量。但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解开这么强大的封印的,所以他需要祭品,足以帮助他突破这个壁障的祭品。我们便是他所选中的牵丝傀儡,他选中了我的剑术天赋,让我成为这片海域最强大的武士,这样我就可以在这场沧澜典武中一年又一年地为他杀死无数的强大武士,让他们的血肉化成这片结界的力量,当这个仪式完成的时候,就是他达成愿望的时候。而你,则是那个引来妖魔的引子,所以他曾经给了你那美好的一切让你平安地长大,却在最后按着自己的恶趣味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你。他如今只需要你活着在最后的仪式中消逝就行了,即使趁着最后的时间,他也要享受你和我的绝望。”
女子愣了一瞬,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被抛弃了那么久之后,龙牙士还会再来找到自己。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奇怪的美丽女子,会让自己回到这块祭坛之上。
她是躲不过的,所以如今的她,依然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人手中的棋子。那个女子的确是想救自己的,所以才会让斛珠为饵,引出长夜郞全力出手、
可惜的是,那个女子还是失败了。败在了斛珠眼前这个充满变数的男人手上。
但她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只是渐渐变成了黯然。
她总是那样温柔,甚至无法学会去憎恨一个人。
女子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孩子?他是来救我们的吧。”
“是啊,”墨云点点头,想起了毕月最后依然挣扎着向自己怒吼的模样,“我欠他太多了,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不会死去。我不希望最后站在这里的,是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因为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错。所以我们只应该自己面对。”
斛珠明白了,突然完全地明白了。
“你要做的是……”
“是啊,”墨云依然笑着,平静地笑了出来,“我自己解放的怪物,就让我自己毁灭吧。”
“你还是没变啊,这么任性、这么倔强。”
“你不也是?”
他向她伸出了手,而她轻然回握。
“我要走了。”
“我等你。”
在这一刻,仿佛转瞬之间,天地冥晦。
黑色的潮水从深渊之下疯狂地涌来,漫过祭坛,漫过海上无数莹莹灯火,像是要吞噬整个世界一样,轰然咆哮。
坚如黑铁的巨大利爪冲出了海面,如割开纸片一样轻易地切入了祭坛坚固的白石之中,鳞片反射出漆黑深邃的幽光。
整个海面都沸腾了起来,风浪击翻了无数船只,人们恐惧地哀嚎着、奔逃着,在大海上无力地经受着突如其来的天灾袭来。
看着那穿破了无数禁锢猛然出现于天际之下的庞大凶悍的头颅身躯,所有人都在一瞬间便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故事,还有那个尊贵的称谓——
龙!
面对着这世间最古老而强悍的生灵,那个蓝衣俊逸的男子,转过了身。他只是站在前面,就好像挡尽了无数风雨。
“还记得我最爱的那首调子么?”
“嗯,水龙吟。”
“请为我再唱一次吧,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就回来。”
“我知道。我等你。”
在浩然翻腾的风浪里,女子闭上了眼睛。
她高声地歌唱着,甚至压过了那古老妖魔再度苏醒带来的愤怒与疯狂。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