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社的年末清扫最终还是委托给了保洁公司,来了三个人,带了乱七八糟一堆工具,半天搞定。我看着社里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就提前一天宣布放假。趁着这一天,也给自己的房子收拾收拾。
收拾到那个装着陈婕遗物的铁盒时,我略一犹豫就扔进了垃圾桶。可等到全忙完,我又扒拉着把它从垃圾堆里翻了出来。
没必要这么决绝——我这样劝自己。
晚上,我坐在台灯前,最后看一遍她留下来的东西,除了一本随风集和那张合影照片以外,都是大一大二时她陆续送我的。
随风集,我看到这个标题,突然想到些什么,从铁盒里又翻出另几本她的诗集手稿,然后颓然跌坐到椅子上。
随风集,山风集,远山集……我感觉到心脏一阵阵的痛,山风添作岚,不就是指的唐岚嘛,我竟从没意识到。
或许是中学时代的我太过麻木,或许别人都知道她和唐岚的关系,或许她送我这些诗集本身就是在暗示这层关系。当时的她,就已经在以这种方式劝我保持距离,劝我收起这份心了吗?
可恰恰是你要追随的人背叛了你啊……我抽出那张陈婕和唐岚的合影,用力从中撕开,看着一分为二的两个女孩儿身影,又翻过来看背后陈婕的字迹,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
照片背后有一行极淡的印刷字:2016/10/21。
我一直只关注那行手写的
Jill@Ysabel@1991">J
ill@Ysabel@1991,居然没有注意到这行日期!
别的日期我可能还搞不清,可十月末的那几天,我实在印象太深刻了。我被警察带去后审问时,就曾被问到十月二十四日在哪里,那天那是秦俊死亡当天,我曾经在紫荆公寓他的门口徘徊过。
而那是我夜访他家别墅后的隔日,也就是说,我是在十月二十二日拿到那张相片的!
可相片上的那行英文,绝对是陈婕的笔迹!
一个七月就已经自杀了的人,怎么可能在一张十月底才印出来的照片上写上这排字?!
……
我突然很想见一见唐岚。
我觉得她那天借着游戏说出来的那些话,是在向我挑衅,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最后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度试图置身事外,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我决定还是先冷静下来,过完春节,至少和大头商量一下,再做下一步打算。
唐岚的动作比我快。除夕日上午,我听见敲门声,正疑惑谁不摁门禁就上来了,开门一看,唐岚就站在门外。
“刚睡醒吧?大侦探。”她面带笑容,不容分说就闯了进来,我突然想到秦俊的死,隐隐感到一丝危险,可她已经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她穿一身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连衣裙,慵懒地坐在沙发上,露在裙下的一截小腿白得晃眼,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其实长得很美,为什么我之前从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在这之前,她每次出现时的面目都是中性化的。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我这儿可一点待客的东西都没准备。”我慢慢镇静下来,毕竟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唐岚微微一笑,“其实,有些事情一直想和你谈谈。”
我心想这也是我要说的,面上却故作疑惑,走到她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一脸轻松地问:“什么事情?不会是有生意给我做吧?”
唐岚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哪天晚上?”我问。
“2005年11月17日。”她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说出这个日子。
我刚刚还有些嬉皮笑脸,这会儿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愕然看着她。
“我帮你回忆一下,那年我们大二,狮子座流星雨来的那天晚上。”唐岚有些咄咄逼人。
“……她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决定卸下伪装。
“她那天喝酒了。”唐岚顿了顿又补充道:“她喝酒断篇你不知道吗?”
“断篇?你是说,她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眉头紧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望。
“否则我何必问你?”唐岚反问道。
“那天晚上……”我落寞地笑笑,“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多了。”
唐岚明显不相信我的话,不过,她似乎没打算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从随手坤包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道:“这是她的遗物,我觉得应该还给你。”
我接过信封,从中倒出一叠照片,正是当年我给陈婕拍的那些。当年我最满意的照片都连带底片一起送给了她,现在重睹旧作,看着陈婕当时的一颦一笑,我仿佛也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你猜猜看,她最喜欢哪张?”唐岚问。
我笑了笑,一张张翻过去,抽出我自己最满意的一张,唐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摇头道:“算了,你并不了解她。”
我叹了口气,将照片重新塞回信封,放到面前茶几上,缓缓抬起头来。
“她还活着,对不对?”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唐岚就像突然中箭一样挺起身体。
“我得走了,今天要摆好几桌年夜饭,来的都是大人物,怠慢不起。”她显然是在强装镇定。
“不急着这一会儿吧?”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老鹰盯着一头野兔。
唐岚抬腕看表,略一踌躇后还是坐了下来,双臂抱在胸前,姿态像个男人一样:“为什么这么说?”
“我给你看样东西。”我示意她稍等,然后去了一趟书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张被一撕为二的照片,朝她递了过去,“看看背后的日期。”
唐岚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最后化作恼怒,抬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你在哪儿找到的?”
“这你不用管。上面是陈婕的笔迹吧?我没弄错的话,这个日期说明了很多问题。”我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唐岚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明白她知道了什么。她突然用怜悯的目光看我,冷冷道:“没有谁能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秦俊不行,你更不行!”
“死的那人是秦俊的秘书吧?她和陈婕长得很像,发色可以临时染,衣服可以临时换,就在你的饭店里,一切都很方便。让我猜猜,你故意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放在了死者身上,这样警察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只要你说这是陈婕,秦俊不会再去仔细分辨了,我看过卷宗,死者跳楼后面部破坏很严重,你就是这样偷梁换柱的。”我控制着情绪,用尽量缓慢的语速说出这段话。
唐岚一言不发,她这个反应,我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们相对而坐,我看着唐岚,唐岚看着自己的脚尖。某一刻,她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悲伤。
“她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她说她知道,没有人会比我更爱她,我们约定一起嫁给有钱人,一起离婚,把赚到的钱捐给福利院……我做到了,她陷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也觉得有些悲伤,不知道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为了陈婕,为了陈艳宜,为了自己,或许都有。
“你不是在跟她抢秦俊,是在跟秦俊抢她……”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路顺畅起来了。
“我要告诉她,男人是靠不住的,但我不能让她知道,是我在背后勾引她男人。”唐岚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这个主意很荒唐。
“可她还是看到那个微博了。”我提醒道。
“是啊,男人就是这么愚蠢,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唐岚轻蔑地笑笑。
我想她大概是把这些东西憋在心里太久,才会突然向我敞开心扉。趁着她愿意说,我必须要多套一些东西出来。
“陈艳宜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把她假扮成陈婕?”我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一些。
唐岚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看了我一眼,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陈婕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忍住不说话,因为知道她会说下去。
“她以为秦俊出轨的对象是陈艳宜,我告诉她我亲眼看见的,就这样,由我出面把她们俩约到我饭店里谈一谈,陈婕喝了酒,喝了不少酒……”唐岚道。
我想起了流星雨来的那天。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我不在房间里,旁边躺着血肉模糊的陈艳宜,墙上有一滩血,陈婕身上有抓痕,头发被扯掉了一片。我想她很容易自己拼凑出发生了什么。”唐岚说到这一段时,语气出奇的平静。
“你杀了陈艳宜,却让陈婕以为是她杀的。”我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要不然我怎么说服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躲在我的翅膀下呢?”唐岚问我,似乎真的在问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可是……为,为什么秦俊,会,会住在……陈艳宜那里?”我想不通这一点。
“很简单,为了让陈婕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货色。当时他已经崩溃了,家里到处都是陈婕的东西,他呆不下去,我就帮他把那套公寓租了下来,用的当然是陈艳宜的名义。”唐岚顿了顿,又道:“那男人后来好像起疑心了,我就把他杀了,用的办法跟杀你一样。”
我悚然心惊,这才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心脏剧痛不是因为激动。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脚下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你……”我用剧烈颤抖的手指向她。
“要不然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呢?”唐岚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塑料纸,覆住茶几上的照片信封,小心翼翼地把它包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她为什么在我翻完照片后,用那样怜悯的眼神看我。
“男人就是蠢,叫你翻照片你就翻。笑死人了。对了,最后让你死个明白,那张照片你大概是在陈婕家里找到的吧?怪不得她听说我见过你后,吵着要回家一趟。看,她是在向你求救呢。不过,她不会再调皮了,我会看紧她的。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了。”
唐岚说到这里时,人已经从我面前消失,我隐约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不能死啊……我觉得自己在流泪,因为脸颊滚烫。我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来,却摔倒在沙发旁。
不能死……
我挣扎着蠕动身体,朝卧室的方向爬去。大脑渐渐变得麻木,右半边身体已经失去知觉。
但不能停下,一旦升起放弃的念头,等待我的就只有永恒的黑暗。
我不知道我的手机放在哪里,我只能朝着它可能在的地方爬去,每一秒钟都像一生那么漫长。
再前进一点,往前一点点……
当初哪怕我再往前一点点,陈婕就有可能向我敞开胸怀,那晚她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她在挣扎呀混蛋!在最需要人伸手拉她一把的时候,我却把手缩了回来。
再往前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只需要多一点点勇气,我就会把陈艳宜的死讯报到警察局,只要能够立案,陈婕就有机会被解救出来啊!她在向你求救啊混蛋!
你这个每一次抉择,都选择更容易,更舒适的软蛋懦夫!坚持住啊,再往前爬一点,哪怕一点点……
……
最初是一片白,我以为是天堂的颜色,但我不信耶稣,我这种人就算信了他,死后也未必上得了天堂。
白色渐渐消散,现出一张女孩儿的面孔,我觉得这人很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老板……你终于醒了,”女孩儿扁着嘴,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的。”
一声“老板”把我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具体起来,我记起发生了什么,唯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事后我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在昏死过去之前拨通了大头的电话,喊了一声“救我”。当时但凡晚半个小时抢救,这篇短文可能就噶然而止了。即使这样,我还是在病床上昏迷了四天,又住了一个多月的院。
2017年2月1日年初五早晨,我从昏迷中醒来的当天,唐岚在位于本市豪华别墅区的家中被捕,陈婕被顺利解救。
出院后不久,我以关键证人的身份,出庭指证了唐岚的犯罪事实,在无可辩驳的铁证面前,唐岚当庭认罪,法庭最终宣布数罪并罚,判处唐岚死刑。唐岚放弃了上诉权。
韩丽又回到侦探社取代了之前那个女孩儿,日常拌嘴又回到了我的生活里。
四月底,最高院死刑执行命令下达,几天后,唐岚被依法执行死刑。我在她被判刑后到执行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是多么扭曲的感情,才会让她为了占有一个人,而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这个问题在她被执行死刑后,便不再困扰我。我真心觉得,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像唐岚这样的人存在,死刑就不应该被废止。
五月四月,我去市精神康复中心接陈婕出院,医生说她已经完全恢复。
我看着陈婕从玻璃门那边走出来,仿佛看着当年的她。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这样残酷的悲剧,她却仍旧像个天使一样。
我摊开手掌向她伸去,她把小手放在了我的手心上,朝我嫣然一笑。莫名的幸福感从天而降,我真想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想她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我们携手走出医院,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我打开副驾驶车门,像个绅士似的保护她坐进座位。
“要不要去Ysabel那里走一趟,你还有不少东西落在那儿吧?”我不想提唐岚这个名字,觉得那会玷污了眼前的美好时光。
“Ysabel?”陈婕愣了足足有一秒钟,才恍然道:“哦,你是说唐岚啊……不用了,那些我都不想要了,换新的好了。”
我笑着合拢车门,阳光依旧灿烂,风依旧那么温柔,可是我的世界却一下子暗了下来,暗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