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伤逝
四月中旬，是淳于嫣外公淳于稽的忌日。
淳于稽生前酷爱桃花，每年，只要有可能，淳于嫣都会找一个桃花多的地方午夜祭奠。而如果她人在北京，条件又允许，更是会去老先生半身瘫痪行动不良之前逢四月必去的妙峰山亲奠。今年也不例外，难得她这时候人在北京，早早地跟医院打好了招呼，安排好淳于丹青的医疗，为了防止闲杂人等的打扰，淳于嫣一大早四点多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完简单吃了口酱油泡饭，看看时间刚刚五点过，找出根黑橡筋绑好头发，换上昨晚就准备好的白色冲锋衣和黑色运动裤、踩上黑色的运动鞋，拎起背包下楼。
走出单元门的时候，天还黑着，深灰色的天幕上依稀还能见着几颗星星。
“干戈寥落四周星”晓星渐落，残阳未起、远方隐约可见的阴云密布，还真合她此刻的心境。一句古诗不由自主地溜出了口，文山先生当年身陷囹圄做此诗，自己的未来也是注定了的。若干年后的她不用生在山河破碎的乱世，还有幸辛苦遭逢起一经。可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也要落个沉浮飘零、独自零丁的下场？而她甚至还没有当初文老先生的好命，同样零丁，她这零丁却还要她自己千辛万苦、死拼活做地换。唉！心境顿时无限沧桑。
“先生不知，盛世也有乱命啊”，不无感慨地摇了摇头，马尾辫被带得一晃一晃。远离主道，走进小区的林荫里，吟诗当歌，一路佐行，：“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空留丹心守孤灯。”却是改了最后一句，薄雾中风姿雅然也难掩萧瑟，只有清音含翠、余音袅袅着渐行渐远。
这姑娘，看起来不大对呀？难怪昨儿总裁特意嘱咐自己今儿早点过来看着。看了看手里还亮着录像灯的iphone，5：19，现在打给老大是不是早了点儿？想了想，一边注意保持着与淳于嫣之间的距离，宋国华还是拨通了自家老大的手机。
出小区，搭上了往门头沟方向去的公交车。
每年的今天都是淳于嫣最悲伤的时刻，不仅是为了过世的淳于稽，还为了自己。有一件事儿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的苦日子一旦结束，她一旦成功，也就到了她跟亲人分别的时刻，淳于丹青、林楚湘，她都将不再拥有，哪怕只是一个生硬冷漠的眼神儿，她都再也得不到。别人的坏日子熬过去就是好日子，而她的坏日子熬过去，却是连坏日子都及不上的不知什么日子。所以每年的今天她都允许自已放下坚强放下伪装、允许自己不再像往日那样欺骗自己，什么她会和妈妈、外婆一家团圆。而是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在祭完淳于稽之后，大哭上一场。痛痛快快地哭过了，再披上铠甲重新杀回去。
黄建军晚了他们快一小时出发，却跟她们到的时间差不太多，宋国华早已在淳于嫣房间的对面开好了房，黄建军一到就直接住了进去。
说是妙峰山，其实淳于嫣来的地儿只能算是山边儿，离妙峰山脚下都还有点儿距离，虽然也能远远看见山顶的娘娘庙，但离着山上的寺院景区还有正经挺远的一大段路。这儿全是大片的桃林，林子边上散落着几栋白墙红瓦的小二楼，都是当地村民自己盖的宅子。旅游季租给来玩儿的游客，平常自己住或者干脆封了。里面设施简单潮气也大，但是想看桃花算是个好去处，加上又比周围的宾馆和度假村便宜，所以生意也还行，住的人也不少。
淳于嫣放下背包，在房间里简单洗了把脸，开始整理晚上要用的东西，这次为了躲黄建军他们，早来了好几个小时，整理完之后，也没什么心情去看风景。撑着窗台在窗边站了会儿，看着不远处的桃林云蒸霞蔚、仙境一般，心里却苦得没有尽头，又挪回到床上坐了会儿，实在没什么意思，干脆合衣躺下看天花。早晨起得太早，最近也挺累，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农民自己弄得出租房不像宾馆酒店窗上都配着成套的帘和纱，就是简简单单地挂着二块布能遮遮光，想用还得自己拉上。平常都散在窗户旁边，淳于嫣没注意，也没有不爱见光的习惯，就没特意去拉。结果一举一动全落在了对面黄建军的眼里。
丫头今天真是挺不对劲儿的，放下支了半天窗帘的手指，黄建军看着桌上自己的手机若有所思，那里面有小宋刚传给他的一条视频，录的是早晨的淳于嫣。
昨儿晚上送她回家的时候他就觉得丫头整个人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好像有什么心事儿又带着几分灰心丧气的模样儿，跟她平常的清傲孤高又或者鬼马精灵截然不符。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才能让丫头念出那么首诗？还用那么看透人生讥讽无奈的嘲笑语气。她嘲笑的是自己吧？空留丹心守孤灯？应该是丫头自己改的，她刚多大岁数呀，至于现在就断定自己未来肯定是一个人孤孤单单一辈子？
刚才淳于嫣倚窗而立，孤苦无依愁绪满怀而不可解的表情像刻在他心上似的难受，不能让她一个人这么熬，这么小的孩子，非熬出病来不可。可是，得想个什么辙呢？
“叮！”
“咚！”
“噼里啪啦！”
“吱哩哇啦！”
外带一阵声调各异的汽车喇叭，直接把淳于嫣震醒了。这是干什么啊？刚才没盖被子，可能是着凉了，身上有些冷，头也有些晕。抚着闷痛的额头，抬腕看了下手表，自己睡了有二个小时，都快中午了。盖上被子再睡会儿吧，真挺不舒服的。
又是几声巨响，震得她睡意全无。淳于嫣有些小怒，这是谁啊大白天的干什么呢？！揉揉脸，爬起来趴在窗户上看，声音果然是由这个方向传来的，下面像是正在搞什么欢迎仪式，一群人正围着两个人说些什么，看样子握手哈腰的折腾得正欢，应该是还放了炮，满地的红色纸屑、空气中的烟火味道直打鼻子。
无聊！
想想还是回去接着睡吧，一道视线似乎看向了她，那种存在感太强，淳于嫣又趴在那儿细看了下，下面的人也正好仰起脸儿，两个人同时一惊，黄建军！喔！这怎么可能啊？淳于嫣瞪大了眼睛，还真的是，这也…。黄建军也发现了她，惊讶过后，二道问讯的视线飘上来，淳于嫣只能耸肩示意，如此巧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好在下面围着的人太多，没用她再担心，黄建军就被人群裹着向别的方向去了。
半个小时后，当她的房门被人轻轻的敲响，没有怀疑，淳于嫣相信此时等在门外的一定不会是客房服务。
强打精神去开门，果然：“师哥”
“嫣嫣，你怎么也在这儿？是来踏青的吗？”
“是”看人不像有走的样儿，：“师哥，请进来坐吧”
“怎么不出去玩儿啊，是病了吗？”走进室内，随便找把椅子坐下，关心地问着。
“没，起早了，有点儿困”
“来了就睡了，也没顾上玩儿？”
“嗯”边点头边从暖里倒出杯开水，递过去：“师哥，您喝水”。
“甭这儿喝了，正好到中午了，找个地儿吃饭去吧。顺道儿买点儿矿泉水回来，这儿的水只不定搁了多长时间了。”
“嗯？”淳于嫣这才回魂，怎么又吃饭啊？
“那个我”吃过了成吗？今天她不想再分神应付人！
“不是睡了小半天儿了，正该吃中午饭去”就防她这一手，让丫头吃个饭困难着呢。
“啊”淳于嫣楞，对，刚才他是问过自己是不是来了就睡，自己是答睡了。提前崩溃行不行？不行，自己就给自己否了，拿起背包，淳于嫣认命地往外走。后头黄建军一扯她，示意帮她拿包，淳于嫣想也没想就直接把包递到了他手上。
她这么配合，黄建军却觉得心里越发的没底儿，他的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反对都不反对一声不说，连大眼飞刀都没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捺着性子，勉强吃了顿中饭，桌上黄建军到底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除了满满的伤悲和哀怨，今天，她和什么都好像隔着一层韧韧的膜，所有的感觉传来都是钝钝的。
“嫣嫣，难得在这儿碰上，下午师哥陪你看看桃花啊？妙峰山上的碧霞元君祠去过没，要不，去那儿看看？”吃过饭，二人一前一后朝外走，跟在后头，黄建军小心地探问。
淳于嫣站住了，回过头直直地看向他。神色木木的、无喜无怒、就那么木木地看。
黄建军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淳于嫣才开口。
“师哥，我能求您一件事儿吗？”声音飘渺又模糊。
“你说，不用求”一句什么我都答应差点儿脱口而出，只求你别这么忧伤，忧伤得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消失在空气里。
“我今天，很想一个人，您那让我一个人待着吗？”黑黑的瞳仁里是深得无边无际的渴望。
“好”丫头今天一定有事儿，：“你知道我电话，有事儿打给我，任何时间，嗯？”
“谢谢师哥”转身飘走。
默默跟在淳于嫣身后一路走回住处，黄建军的心越悬越紧。拿出电话安排小宋跟自己轮番儿在那栋小楼外面守着，黄建军只希望丫头可千万别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