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尽释前嫌(下)
“因为打下陇右的诱惑力太大,微臣难以拒绝这种诱惑。”
唐武宗的心思转的很快,听到鱼恩的回答,马上就支出问题的关键:“你是指的那些土地?”
“没错,微臣就是难以拒绝土地的诱惑,所以才冒险继续西进。”
回答的很干脆,脸色也很从容,因为他知道,皇帝能听懂自己的话,也会赞同自己的话。因为这位皇帝不只有着超出常人的睿智,还有着与之匹配雄才大略。
“哎!”
事实上皇帝也确实听懂了他的话,一声无奈的叹息过后,就给出了和他相同的结论。
“本正说的没错,若是知道现在的困境,朕也不会同意出兵陇右。但既然已经出兵,朕也会继续打下去。既然劳民伤财,不多拿点好处,着实对不起这么大的风险。”
说道这里,鱼恩忽然诡异的笑了,用十分自信的语气说:“若是圣上能再等三年,估计又会是另一番说法!”
鱼恩是在委婉的告诉他,陇右需要发展,需要百姓戍边,所以我才擅自做主,迁徙关内的百姓到陇右。等三年以后,陇右开始有所产出,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
唐武宗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声:“哈哈哈哈……”
笑声过后,皇帝一脸正色的开口问:“何以见得?”
提问题并不是说他不信任鱼恩,从他一脸期待的表情就能看出,对于鱼恩的话,他是相信的,只是不知道鱼恩的算计,想要听个明白而已。
听到这个问题,鱼恩就开始了他淋漓尽致的表演。从流民四起说到土地问题,从家奴部曲说到土地问题,再从国库空虚说道土地问题。总之一句话,鱼恩把大唐衰落的总总矛盾,都归结到土地兼并矛盾之中。
听的唐武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插几句嘴,时而洗耳恭听。这种时候,两人已经不像是君臣,更像是坐而论道的贤者,或者说探讨问题的朋友。
忽然,鱼恩话锋一转,说了个他最新发现的问题。
“圣上,其实臣以为,有些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的严么严重,现在的大唐更像是进入了一个恶循环。只知道平抑粮价,却不知道帮着百姓创收。”
这个说法对于唐武宗来说颇为新奇,他马上迫不及待的说:“快细细说来!”
略微整理下思路,鱼恩又开始了他淋漓尽致的表演。
“臣只是路过武功县之时,听县令韦方所言,略有所悟,对或不对,还请圣上明鉴!依韦方所言,流民之所以会成为流民,是因为他们丧失了谋生的手段。若是能给他们一份活路,很多人都不会选择去做流民。”
“只有让百姓能赚到钱,他们才有钱去买粮食。若是百姓手里没有钱,就算粮食一文钱一担,他们又用什么来购买呢?所以臣以为,流民的问题不是有多少土地就能解决的问题,关键是要给百姓一条谋生的路。”
“只要百姓能挣到钱,粮价贵一些他们也负担得起。反而不会因为圣上平抑粮价,让许多人把粮食藏起来舍不得卖。”
现代的经济学理论给了唐武宗很大的触动,若有所思的想了许久后,他对着鱼恩点点头,示意自己理解了,让他继续说。
“所以臣以为,圣上不妨双管齐下,一边往秦州迁徙百姓,一边收流民为工,如此一来那些过剩的闲置人口就会消失。大家都都活干,有钱赚,关中又会是一片富庶的景象。”
唐武宗真心感觉这个建议不错,只是这个主意触碰到一个他最尴尬的软肋,只听他尴尬的说:“朕没钱,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要不是你去年打了个胜仗,估计朕这个皇帝都得挨家要饭吃。迁徙百姓需要钱来安置,收流民为工,需要给他们提供饭食甚至役钱,无论哪一样都需要钱,可惜现在国库没钱了,空的能跑马车。”
“所以圣上将铁锅卖的奇贵无比,是想靠它创收,弥补国库的补足。”
声音有些微微上扬,颇有些调侃的味道。
被人识破阴谋,唐武宗并没有该有的羞愧,反而一脸淡然的问:“你知道了?”
“臣以为圣上这招用的不好,无异于杀鸡取卵。”
“何以见得?”
“有钱人不在乎这点钱,穷人不可能买得起。用本来属于穷人的福利来给国库创收,这不是杀气取卵又是什么?”
面对鱼恩的质问,唐武宗无奈的摊摊手,然后更加无奈的问:“不这么干朕又有什么办法?各路税收要么是收不上来,要么是少的可怜,总不能总是刮关中的地皮。”
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如此不要脸的借口,怼的鱼恩实在是无话可说。思量好久他才试探着问:“不是已经开源节流了么?怎么还会这么穷?”
这一次唐武宗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也正是这一声,让鱼恩猛然醒悟,原来朝廷缺钱全是因为自己。
大军出征需要钱,调动民夫筑城需要钱,粮草物资补给需要钱,这么算下来,大唐的国库还真是被他一个人给榨干了。也正是到了现在,鱼恩才知道为啥李德裕当初极力反对,估计不堪重负的国库肯定是主要原因。
送给唐武宗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后,鱼恩试探着问:“国库不会连百姓迁徙的农资都拿不出来了吧!那些百姓大多是放良的家奴部曲,要是没有圣上的恩泽,他们根本熬不到明年夏收。”
“这部分钱你倒是不用担心,朕把义昌公主府给卖了。”
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是君臣间一团和气的气氛,却因为这句话陷入相视无言的地步。两人只见的距离,仿佛也因为这句话被拉开许多。也许是因为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勾起的不是鱼恩一个人的痛苦记忆,还有唐武宗的噩梦。
沉默了许久后,唐武宗率先开口:“朕知道义昌罪无可恕,所以就勒令她皈依,日夜为郑粹祈福恕罪。料想你也不想接着住在那里,所以朕就自作主张把它卖了,正好可以得笔钱安葬郑粹,剩下的钱应该还够用。”
这一次他没有接口,只是自顾自的低着头。如果不是晚上的灯火太过昏暗,两人相坐的距离太远,估计唐武宗会发现他眼角低落的泪光。
皇帝并没有责怪他的不敬,反而用歉意的口吻说:“朕知道你对朕心有怨气,朕不该自作主张就让郑粹入土。可是朕真的想让那件事早点结束,不想让它再成为咱们君臣之间的隔阂。入土为安,这件事咱们就算过去如何?”
如果皇帝能不顾天子威严的祈求别人,鱼恩相信最后一句话一定会是祈求的语气。事情的经过他知道,结果他也知道,也曾下定决心让事情过去,可是真到了眼前他似乎又有些放不下,看不开。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郑粹还是因为皇帝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七尺高的男儿居然开始泪如雨下,滴滴答答的落泪声就像是安魂曲,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时间仿佛就像静止了,皇帝没有再说一句话,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直到那个泪眼朦胧的人俯下身,重重的一叩首。
“臣鱼恩,岐山侯,朗宁公主驸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效国子司业,向圣上请罪!”
这一拜是请罪,承认自己做错了,承认自己不该弃大军于不顾。
这一拜也是释怀,表示往事已经随风而去,君臣之间再无隔膜。
这一拜又是责任,告诉皇帝我还能用,还可以为你分忧解难。
这一拜唐武宗坦然接受,不是因为他是皇帝,只是因为他也愿意释怀,愿意和鱼恩回到那个亲密无间的君臣,愿意再把大唐的责任分担到他的肩上。
站起身,轻轻走到鱼恩面前;弯下腰,拖着他的双臂把他扶起;张开眼,聚精会神的看着他的脸;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郑重的拍一拍。
起身的人笑了,站着的人也笑了,君臣二人的大笑声回响在麟德殿,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