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掩面悲前生
锁好班门,楼道里还有不少同学,三三两两,洋溢青春气息。
学校有自行车库。
横七竖八焊起来的铁栏杆,蔓延十多米,把校墙围起来,顶上再搭一层蓝色彩钢瓦,能挡雨,这就是车库。
在缭乱的库里,张上一眼看到自己的车子,纯蓝色的拉轰跑车。
公路自行车,车把两边向下弯,轮胎窄窄的,可以五档变速,尖尖的座椅经常碾住蛋,这就是05年代的“玛莎拉蒂”。
有这样一辆自行车,那是高大上的代表。
一个星期没骑,车子已布满厚厚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将就把大梁和手把擦了擦,举拳用力锤车座两下,再扇一巴掌,就算干净了。
离开车库,路上的同学看见这车子,眼光深处都有羡慕。
张上掰开腿上自行车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嚣张。
他骑车的姿势很经典,用脚后跟蹬车子,拽到二五八万的样子。
放在后世,有学生敢这么骑,拉下来就是一顿打。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
这“玛莎拉蒂”是姥姥给买的。
张妈姊妹三个,没有兄弟,姥爷常年在外地务工,给小区看门,俗称的“老大爷”。
姥姥六十岁了,还要给人当保姆,伺候八十多岁半瘫的老太太,全职的,一个月能挣1200块。
这辆车,是姥姥半个月的工资,给人端屎端尿,每天晚上睡不着,吃安眠药换来的。
骑着车子,低头看旋转不停的前胎,姥姥的慈祥脸庞呈现在眼前,睹物思人,张上的眼眶渐渐湿润。
记得姥姥只活了72岁,脑梗,在床上瘫了三年,白天睡觉,晚上痛苦的尖叫,似被狼狗咬伤的哀嚎,彻夜不眠。
就这样折腾了三年,把三个轮流照顾她的女儿弄得精力焦脆,也结束了人生的旅程。
老妈杨芯时常唠叨,脑梗只是身体不听使唤,怎么会每天晚上都要嚎叫,都要哼哼,都要叫得精疲力尽才停歇。
这种症状,好像只有“癌症”才会这样吧。
可这三个女儿。
两个租房子住,负债累累。
一个虽然有房子,姨夫却抠到一毛不拔,孩子上学都不掏钱的这种,宁愿让你坠学。
于是,大家很少提“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即使偶尔说起,姥姥也猛摇头,说死不走。
脆弱的孩子们,经不起折腾。
……
贾堡村。
太谷二中就坐落在村口。
斑驳的路面,干涸时只要有车驶过,尘土满天飞,下雨时,就连十三米的半挂卡车,陷里面也未必能开出来。
院子很大,刷了油漆的大黑铁皮门,几排整齐的耕地,可以种菜。
土灰色的几间瓦房,被院里的几颗枣树堵得不见阳光。
这是杨家的老宅。
姥爷常年在外务工,姥姥也没时间回来,于是张爸张妈搬来照看房子,住了有两年了。
站在院里,把自行车停好,烟筒“读读读”的冒黑烟,偶尔滴落下来黄色液体,在地上凝成一团,好像钟乳石。
“爸!妈!”
这一声喊出来,张上眼睛泛红,年轻的父母再现眼前,就算心里有准备,可也给他带来莫大的冲击。
“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住校的时候能不能睡着?又逃课了没有?钱够不够花?最近考试怎么样?”
杨芯无止境的唠叨,险些令张上泪水滂沱。
装作眼里进了沙子,使劲揉一揉,把泪憋回去,收了收喉咙里的哽咽,这才回答:“都挺好的,钱也够花。”
“那就行。”杨芯熟练的擀面,锅里的炖肉热气直冒。
在吃喝上,这一家人从不苦孩子。
这时,张志伟从内屋出来,拿着扫帚和簸箕,脑袋围有白头巾。
“好好学习,昨天俊虎还问我,说你学习怎么样,就算能去了太中,你也得够中考的建档线才行,不然没学籍,白上。”
俊虎是一中的副校长,张上没见过,却没少听老爸提起,总之在父亲看来,两人就一句话:“交情莫逆。”
一中的前任校长,和张爸是老乡,对他多有照拂。
张家早年开饭店,后来非典时期,关门歇业,于是张爸借钱买了个昌河面包车,开始跑出租车。
05年的时候,家里有车的在这小县城百不足一,街上时常空空荡荡,能开车的,不是老板就是这“厅”那“局”。
于是,一中的老师们,领导们,只要出行一般都会用张爸的车,一来二去,全校都是熟络人。
张爸也常常引以为豪,时常与人吹牛逼。
大一中,谁敢不卖我三分面子?
校长见了我也得和和气气……
闲聊着,听老爸吹牛,装作仔细倾听的样子,一碗面下肚。
这屋子里,土炕,脱了皮的老旧家具,80年代的黑白电视,70年代的沙发,60年代的陈旧厚实木箱子。
就算这样破旧,房子都不属于自己。
这一家人,刚刚能维持生计。
家徒四壁。
“感谢老天,再来一次,就让我用这一世来补偿吧……只是现在,还得坑您俩一回。”张上无奈的想着。
他已规划好了自己的再来之路。
作为一个小城市长大的孩子,就算后来出去旅游,走过十多个省。
但眼界和接触的东西,真高不到哪里去。
什么股票牛市,谁哪年创办什么公司,这资本大鳄此时还在哪个省跑业务,那高官现在还是村官,真没关注过这些。
一个小县城,一个初中生,能有什么发财的机会?
而且你还要上学,没时间出去闯荡。
像有的小说,逃课两星期,给班主任说几句就能了事,你逗呢?
还有经常消失一个月,回家后,家长只嘘寒问暖不生气。
如果张上这么搞,别说一个月,只要一星期就能让这个家“鸡飞蛋打”。
学生,没有任何东西比学业还重要。
他能做的,只有重操旧业,坐上“网文爆发时代”这趟快车,十三年的老书虫,书不能白看,字不能白码。
再来一次,总要把前世没有达成的心愿,给它干了。
下午逃课去网吧,第一件事,就是在点娘先注册一个作者帐号,然后绑定银行卡。
可张上才十六岁,哪来的银行卡,只能用父母的。
而且去网吧得花钱,这两个口袋翻出来,比脸还干净……
“爸,我们学校要统一定课外训练题,让交钱。”张上的脸皮丝毫不变,没有任何破绽。
这招,千锤百炼。
“嗯?”背靠结实的土炕,有床不坐,非要蹲在地上吃饭的张志伟抬头:“我和你妈上星期走之前,不是刚交了这个钱么,怎么又定?”
张上心里只想扇自己两巴掌,这笨嘴!
面上却不露声色:“那只是数学训练题的钱,语文老师也让定,毕竟再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各类型的题多看看没坏处,哪怕定那么多,只能蒙对一道题,也算挣了。”
“你们语文老师,就是那个尖子班的,矮矮胖胖的那个史老师?”
“对,就是她,人家是特级教师,全校只带我们班和这届尖子班,人家的话错不了,她们班的学生都是考一中的好苗子。”
“哦。”张爸不再多过问,听过史老师的名声。“交多少钱?”
“48块钱。”这个报价,很有学问。
张爸左手拿碗,右手撑着土炕边沿站起来,把碗放在床边的老旧木箱上,探身去拿随意扔在炕上的上衣。
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一把钱。
却令张上鼻子一酸,内心无数莫名的东西在奔腾。
这把钱,没有一张红色毛爷爷,没有绿色的布达拉宫,最大的面值,是土黄色的二十元。
那么厚厚一把,紫色五元居多。
一张。
两张。
三张。
平铺在木箱上,把边角仔细的碾平,重叠成一摞,再粘点口水,仔细点一遍。
“五十块钱,记得交给老师。”最后忍不住又叮嘱两句:“去了学校好好好,爸已经和一中的那些领导打过招呼了,只要你分数够了建档线,别人630分才能上,你400多就能上,争点气。”
“知道了。”有些颤抖的接过钱,张上再也忍不住:“我去厕所。”
冲出屋子。
此刻内心的酸楚,是前世27年,从没有体会过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