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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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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说话。

  屋外,风狂雨骤,疾风挟着铜钱般大的雨点,打在门板上,“噼啪”作响;屋内,煤油灯的光芒,愈发暗弱,亦愈发的摇曳不定了。

  风声雨声之中,三个人或重或轻的呼吸声,彼此清晰可闻。

  本来,信中对岛津久光父子,百般詈辱,形如呵斥仆役,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身为武士,很应该勃然作色,拔剑斫案,誓与写信人不同戴天才对——反正,能咋慷概激昂就咋慷慨激昂!

  可是——

  唉,一个字儿也出不了口啊!

  这封信最厉害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穷追穷寇”、“灭此朝食”、“玉石俱焚”、“身死族灭”之类的威胁,而是闲闲一刀挥下,便斩断了藩主、藩臣之间的最重要的那道联系——“忠义”,三言两语之间,便给“大久保某”、“西乡某”戴上了“背主”、“叛臣”的帽子——而“大久保某”、“西乡某”竟无一词可对!

  这顶沉重的帽子,还不晓得怎样才能摘下来——这种情形下,“勃然作色,拔剑斫案”给谁看呢?

  嚷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啥的……呃,不太讽刺些了吗?

  目下,堆积在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巨大的惶恐和窘迫——就有几分怒火,也是因为不晓得何去何从而生出来的恼羞成怒。

  惶恐和窘迫之外,大久保利通的心中,还升起了一股浓重的悲凉。

  关逸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对手啊!

  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些事情?怎么可能……远隔重洋而直抉人心之底?!

  太可怕了!

  “大政奉还”之后,紧接着,继之以“奉还版籍”——各藩国交出土地、人口和政权,“废藩置县”。

  至于藩主们——“佐幕”的不必说了,先去做几天阶下囚再说;“勤王”的,按照出力多寡,分三六九等,以爵位“羁縻”之外,再给一份丰俭有差的年金——大致是其做藩主时的收入的十分之一吧!

  所有藩主,无论爵位高低,皆不许再染指政治——不论是中枢政治,还是地方政治。

  就是说,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富家翁”。

  当然,您要硬说成是“寓公”,也不是不可以。

  其中,也包括大久保利通的主君——萨摩藩藩主父子岛津某某、岛津某某。

  可是,以上种种,我深埋心底,从没有跟任何人——包括西乡从道——正经的讨论过啊!

  西乡从道虽为大久保利通头号亲信,可是,这件事情,大久保利通只是很含糊、很委婉的对之略略点过三、两句而已——彼此“默喻”罢了。

  至于大山岩,虽同为大久保利通在军务上的“左右手”,但亲信程度是不如西乡从道的,这种至敏感的事情,大久保利通一个字也没有对大山岩提起过。

  关逸轩——

  他怎么可能想到这一层去呢?!

  而且,犹如钻进了我的心里,一切亲睹!

  大久保利通背上生寒: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足足沉默了半柱香的时间,勉强抑制住心头狂涌的波澜,大久保利通开口了:

  “小松君……还说了什么吗?”

  西乡从道、大山岩不由都大透了一口气:

  您总算开口了!快把我们哥儿俩憋死了!

  “呃……”大山岩认真的回想了一下,“小松家老说,这是关逸轩写给主公的亲笔信,他偷偷的抄录了一份,叫我赶紧给大久保君送过来,千万别耽搁了……就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赶紧?”

  “呃……是啊!”

  西乡从道的关注点,不同于大久保利通,他诧异的问道,“‘偷偷的’?”

  大山岩点点头,“对,‘偷偷的’——反正,小松家老是这样说的……”

  西乡从道看向大久保利通,“大久保君,可有些奇怪啊,小松怎么会……”

  话没说完,大久保利通一声冷笑,“当然不会了!小松带刀何许人也?岂会背着主公,将如此重要的信件泄露于外?”

  西乡从道一怔,“大久保君的意思是,小松这么做,其实是……主公的授意?”

  “当然喽,”大久保利通淡淡的说道,“主公想叫我看到这封信,可是,又不能当面将信甩到我的脸上——那不是太难看了吗?”

  顿一顿,“所以,才叫小松君扮了一出‘蒋干盗书’!”

  “呃……”

  西乡从道、大山岩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又没有人说话了。

  不过,这一回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

  “唉!”西乡从道叹了口气,“主公拿这封信怎么办好呢?还真是……有些替他头疼啊!”

  顿一顿,“是不是……就权当没有收过这封信呢?”

  事实上,西乡从道想问的是,“咱们拿这封信怎么办好呢?”

  可是,不能这样直捅捅的问出来,便如此这般、拐弯抹角一番了。

  “清国辅政王的亲笔信,”大久保利通摇了摇头,“怎么可以‘权当没有收过’?”

  顿一顿,“不但要回复,而且还要快!——没听小松君说‘赶紧’、‘别耽搁’吗?”

  西乡从道、大山岩再次对视一眼:“赶紧”、“别耽搁”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的?

  不过,“赶紧”将抄件送给大久保君和“赶紧”回复清国辅政王,两者之间,好像,还确实是有关系的……

  “那……”西乡从道囔囔着说道,“到底该怎么回复呢?信里的话,说的那么难听……”

  大久保利通叹了口气,“再难听也得当成好听啊!”

  顿一顿,“怎么回复?自然是卑辞甘颜,指天誓日,说,第一,西本愿寺之‘乱法’,真不干我们萨摩藩的事情——下藩对于明如的丧心病狂,也是嗔目扼腕的!”

  再一顿,“第二,殿下实在是误会了!下藩从没有过任何‘倒幕’的企图,之前没有,之后,更不会有!请殿下放心——萨摩藩一兵一卒,皆不会越出藩境一步!”

  西乡从道和大山岩都微微张开了嘴巴,“啊……”

  “关逸轩的信,”大久保利通说道,“主公得尽快回复,大村的信,我也得尽快回复——”

  顿一顿,微微苦笑,“得赶在天皇陛下“纶音广布”之前送到人家手上啊!”

  这一回,是慢性子的大山岩反应更快些,“对!如此一来,这道诏书,或许……就不必颁布了!”

  西乡从道也反应过来了,“对啊!这道诏书如果颁布了,那可就大麻烦了……”

  舔了下嘴唇,打住。

  “这样,大山君,”大久保利通说道,“过一小会儿,我就给大村写回信,你就在这儿等着,写好了,你将大村的来信和我的回信,一并带上,去见小松家老——”

  顿一顿,“大村既是我的‘故人’,自也是小松君的‘故人’——‘故人’来信,请他也看一看嘛!”

  再一顿,“然后,替我向他‘请教’一下——我这样回复‘故人’的信,合适不合适?”

  大山岩心领神会,“是!”

  西乡从道实在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那,大久保君,咱们的大事……”

  大久保利通强抑心头悲凉,声音平静,“目下的形势——暂且打住吧!”

  这个回答,西乡从道不算意外,可是,毕竟难掩沮丧,而且,也实在不甘心,“就是说,这一回,法国人的‘东风’,咱们‘借’不上了?”

  “借东风?”大久保利通淡淡一笑,“西乡君的话,有些意思啊!”

  顿一顿,声音更淡了,“北宁一役,不过中法宣战后的正经第一仗,之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且走着瞧罢!”

  西乡从道、大山岩都默默的点了点头。

  “攘外必先安内,”大久保利通的声音变得冷峻了,“目下,要先把萨摩藩内部的事情做好。”

  “内部的事情?”

  “萨摩藩有内鬼!”

  大久保利通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面容显得有几分狰狞了,“咱们得先把内鬼给清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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