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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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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汀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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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曜的原名姓吕,单名一个“瑶”,姓氏是随了她的母亲。

  阿瑶。阿瑶。

  她小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唤她的名字。

  她也并不是什么传闻中的商贾人家的小姐,虽然,她的生父确实是在雁门马邑一带的豪商,家境也确实富硕殷实。然而锦衣玉食、富丽堂皇的生活,从来都与她没有半点干系。那雕琢锦绣、琼楼玉宇,亦是她自幼也未能涉足一步。

  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随着母亲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上的纱幔,从高大的朱门敞开的小口间,遥遥地向里头望过一眼,便已经了然,那朱门里的世界,与她毫无干系。

  她自幼跟着娘亲生活。

  听说,娘亲曾是雁门一代红极一时的讴者。容颜姣好,歌声动人,门前的宾客络绎不绝。可自绿曜记事起,母亲就没有唱过曲了。

  这让我不禁想起,二哥曾告诉我的那个“青鸾对镜”的故事里,那只不眠不休,不歌不食的青鸾鸟。

  阿瑶与娘亲就住在城郊的一幢修葺整洁的小院中,只有两个人,守着一方兰台,生活上倒也十分清简。母亲总是很仔细地打理那片兰园,她喜欢兰花,说兰有高洁之姿,“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是一种极好的花。每年夏季,兰花开的时候,幽兰猗猗,扬扬其香,母亲总喜欢把那些盛放的花苞取下来,做成香包,给她系在腰间。比起山涧的野花的芳香,热烈得刺鼻,兰花的气味清雅冷冽,倒是有一种悠然的味道。

  每隔上一些时日,父亲的家里总会差一个衣着鲜亮的人,送来一些钱币和衣食。她与娘亲避世而居,本就鲜少见人。每次那人来,总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赶着车,那人走后,她也总是沿着他行去的车辙上,信步一段,遥望着车影渐渐消失,林中再也不再传来马蹄笃笃的响声。

  那人来的时候,总也是不忘了带上一盆养得极好的兰花送与娘亲。他管她叫阿瑶小姐,说话的时候谈吐文雅。仪态恭敬,倒像是母亲说的“兰如君子”。

  这让她更加不由地去忖度,她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八岁前,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只知道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和娘亲,一次也没有。

  直到那一年。

  她如往常一样,沿着蜿蜒的山林,手中还握着那些被采摘下,开在陌上、还带着露水的不知名的野花,一路雀跃而归,方才走入竹篱围起的院落。榆荫柳下,她便隐约看到一个衣着鲜亮,却略显得风尘仆仆的陌生身影。

  “这一去便是三年,你看起来倒是苍老了稍许。”是母亲的声音。

  “这趟也算是值得,却有些收获。或许当真能见到单于……”

  那人刚要说下去,却被阿瑶的娘亲用手止住:“你去做什么无需告诉我,是生是死我也不管。我只要知道,你心里头快活就好。”

  “你说话总是这样乍暖还寒,让人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受。”那人似乎是苦笑,一把握住了娘亲的手:“在大漠之上,每每看到长河落日的壮阔景象,总会想到家国天下……再来,就是想到你。”

  “真荣幸,竟能排在你的家国天下后头。”娘亲一把将手从那陌生男子的手中抽回:“想到我怎么样?”

  “想你像以前一样,望着星空,在我耳畔唱曲给我听。就我们俩,就在此处,仿佛做梦一样。只是当我那些被匈奴践踏的村镇,那些妻离子散的流民。我不禁由觉得,和你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只不过是我给自己编制的一个避风港而已。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自己,不能再眷恋,不能再回头了。”

  “我和阿瑶,只是你的一个梦吗?”娘亲轻笑:“罢了,梦也好。梦里面没有高低贵贱,生离死别。”

  “她多大了……”

  “你关心吗?”

  “当然。”

  “她很好。就是性子倒是和你一样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母亲温柔得发亮的目光越过男子的身侧,落在一直站在身后,捧着一束野花默默无言的阿瑶身上:“你回来了……过来,这是你爹爹。”

  绿曜说,那时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爹爹。

  他的相貌不算英俊,却有一种落拓不羁的男子气概,身材挺拔高大,眼中散发着悠远的光亮。衣着不凡,气质高贵,看起来出身富贵人家,于她儿时管中窥豹的豪门府邸倒是极其相衬,可与一直蜗居在城郊这座破落小院中的娘亲,却似乎是来自不同的世界里。

  “阿瑶。”他一下就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一惊,手中好不容易采来的花落了一地,惊叫着想要脱开他的怀抱。

  “娘亲!娘亲!”她惊恐万状,朝着就站在不远处的娘亲呼喊。可是娘亲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她,脸上带着落寞的笑。

  最后,还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兰香,安抚了她的心绪。他的腰间也系着一个香囊,那香囊中散发的味道,与母亲为她所做的,一模一样。

  那几乎便是她对自己爹的全部记忆了。他似乎常出远门,一去少说也是一年半载。

  那一次以后,她曾问过母亲,那个“爹爹”何时还会再来?

  母亲莞尔,眼神轻啄了她一下,轻声问道,怎么你想他了?

  阿瑶没有作答,不由想起那日,他把她抱起里原地转圈,那种脱离地面的感觉,令她紧张,却有梦幻。她心里矛盾,对那份陌生的亲情,不由分地感到惧怕,可又不由分地渴望。

  那个赶着马车送来钱币和兰草的人还是会定时来看她与娘亲,她开始怕生,总是不愿去凑近,可是后来又忍不住好奇,围着他的马车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对着车上的人说:“先生可认识我爹。”

  “自然。”

  “那我爹爹为何不来看我和我娘?”

  “老爷他一直很忙,常去漠北奔走。回来在家里也闲不下几刻,这不又去漠北了。前些时候是有来过看夫人的,怎么小姐你没有见到吗?”

  她心想,许是自己又去山里玩,把他给错过了,便又问道:“那他何时会再来?”

  “这便不知道了,漠上的事,谁也难说准。”

  阿瑶点了点头,轻声喃道:“他是不是不要娘亲和阿瑶了?”

  “小姐为何要这样问?”马上的人愕然。

  “那为何要把我和娘亲扔在这里……只是抽空才来看看……”

  “老爷让小姐和夫人避世而居,也是为了你们好。他有自己的苦衷,可却从来都是把小姐记挂在心上的。小姐不妨再等等,兴许他不久便就回来了。”

  那日以后,阿瑶又盼了许久,谁知等的人没有再来,来的人,却在一天夜里将他们的草屋与兰台付诸一炬。

  那天夜里,灼灼的火光在广袤的山涧中,宛如盛放却无人问津的小花。那些兰草在烈火中变为灰烬,也是在那一夜,娘亲为了救起熟睡中的她,美丽的脸被火焰灼伤,落下了一片丑陋的疤痕,嗓子也被热气灼伤,从此变得喑哑晦涩。

  仿佛一直百灵金雀,忽然被炭火灼了喉,羽翼全焦。

  那日以后娘亲终日里便不见欢颜了,她像是一个即将被官兵追捕到的逃犯一般,急于离开这片焦土,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知道,娘亲是不想那个“爹爹”,看到她现在这幅模样。

  她随着母亲辗转,一路沦落到平阳,那夜的火带走了绿曜一切温馨的记忆。后来母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再加心情郁结,很快就撒手而去。

  阿瑶一个孤女,被歹人拐去,卖到了平阳的伶人馆子里面,侍候一个在翡岚阁中唱曲的姐姐。那姐姐脾气暴躁,也看出了绿曜的美貌,成日里故意让她穿着破烂的衣衫,灰头土脸,动辄打骂欺辱。

  那些日子仿佛隔世的噩梦,她一路狼狈逃窜,险些就想要追她娘亲而去。

  直到遇见二哥。

  她的样子,美丽又倔强,如同一株清冷优雅的兰草,着实在想不出她曾经遭受过那样一段凄惨过往,那样过程,宛如石滩戈壁中,硬是破土而出,绽放开来的一朵鲜艳欲滴的花蕾来。

  “他给我取名叫绿曜,在那种地方总得有个糊弄人的名字,可私底下,他还是唤我阿瑶。”她坐在窗前,望着窗棂外皎洁的白月光,神色悠然:“像我母亲以前唤我的名字一样。有一段时间离,我连烛火都害怕,多亏了遇到他。”

  “他真好,就恰好在那时候出现了……“我听着她说,不由地叹道,心中却想着阿青,他亦是刚刚好,不早也不晚,与草原之上茫然失措的我遇上。

  “所以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我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样矛盾,可是心里却清楚,于是又解释道:“二哥曾问我,他喜欢我,可与阿青喜欢我一样?”

  她抬眼看我,轻声说:“重要吗?都过去了。”

  “当真过得去?”

  她不说话,又望向窗外的月色,喃语道:“过不去又能如何……反正我一路都在失去。”

  “你可有想过去找他?”我不禁问道。

  她恍然看我,忽而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自我八岁见过他一面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半晌,她又自顾自轻轻叹道:“我总想起那场火,烧得那样蹊跷,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愕然,未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思虑,赶忙说:“不会的,你爹爹怎么可能忍心做那样的事情。”

  她不看我,只是无言地起身,轻轻躺在我身边。

  “你要睡了吗?”我问道。

  “嗯。”

  我起身来吹熄了床脚烛台上的烛火,白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悄然洒落进来,蒙在她的身上。

  她突然轻声喃语道:“我曾想过,即便是他,我也没有力气去恨了。娘亲阖眼时,也未曾抱怨过一句。她既然都不恨他,那我也更不配去恨。”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我躺在她的身边轻声叹道:“约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改路……这世间的伤心事,大抵都是因为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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