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邂逅
那一日,长安城外春风融软,沁人骨酥。
霍去病先行从马车上跳下来,举目四望一番,才缓缓拉开车帘,将李鸾扶了下来。她搭着那稚嫩却有力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深呼吸了一口。只觉得那融融暖暖的下午像极了多年之前,追着王孙一路来到此处。
碧空芳草,湖色潋滟,远空中春意盎然的香气迎风飘来。如此好的天气,当真让人想骑在马背上,自草原一路驰骋。
只是她如今有了身孕,马自然是不能骑了。她也答应过卫青,如今已不比往昔,他在朝中身居要职,出入也再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
她想要和王孙说说体己话,便叫赶车的车夫将马车停的远些,由霍去病搀着自己,踏着一路野花与青草的芳香,向那树下的衣冠冢缓缓而去。
她望着身边的少年尽心竭力地扶着她的样子,着实觉得有趣,不禁笑道:“我不碍事的,这才两个月,根本都还没有感觉。”
“那可不行,我答应舅舅的,决不能让你磕了碰了。”霍去病抬眼望他,那平日里桀骜不驯的眉眼如今看起来尽是温柔,倒真有些像他舅舅。
“再说了,我也不想摔到我媳妇……”那温润的眉眼终究没能保持多久,忽然坏笑一声,自己乐了起来。
“你这孩子还真是没羞没臊,这种事情哪能随口乱讲的。”李鸾不禁皱了皱眉头,抬手摸了摸自己还看不太出的平坦的腹部:“再说了,你又怎么知道是女儿?”
“心诚则灵嘛。”他眯眼坏笑,那样子着实有趣。
李鸾遂着他的话,自己也不禁想了下去,沉默稍许,忽然自己笑了一声:“如果是个男孩子,像你一样聪明又贴心,不是也很好吗?”
“兄弟太多了,以后入了羽林,也只怕会更多。”霍去病倒不接李鸾的话:“我还是更想要媳妇。”
话音刚落,李鸾只觉得腹中忽然一阵悸动,那感觉有些玄妙,像是一阵十分轻微的痉挛,确实她这些日子里从未感应到过。
她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抬手轻轻地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第一次觉得那里面当真是有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腹中的方寸之地悄然生长。
霍去病回头看她,只见她怔在原地。脸上那表情有一些意外的复杂,还以为她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忙关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觉得……她好像踢了我一下。”李鸾当真是第一次与腹中的孩子有了感应,那感觉过于玄妙,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霍去病有些惊慌,愣了半晌才慌张道:“她才多大就……就会踢人了?不愧是我的媳妇儿!”
李鸾忙一把捂住霍去病的嘴巴,紧张兮兮地放低了声音对他道:“你可别胡说了,尤其当着她的面,她好像都听得见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爽朗笑声。
李鸾与霍去病忙回过头去,却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悄然立于两人身后,满面笑意地望着错愕的两人。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这样爱胡说八道。”他的笑容温柔,目光凝结在她的眼角眉梢。
李鸾微怔,望着他久违的模样,眉目间依旧是那样的的英武畏寒,器宇轩昂。
东篱一别,也已有近一年未见了。两人虽都住在长安,可身份悬殊,又怎会是相见就能见得到的。
毕竟是故人,总还是带着回忆,故地重游,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
他向着她缓缓走来,低头望了一眼李鸾身边的霍去病,弯下腰去抬手轻轻拍了怕霍去病的肩膀,若有似无地笑道:”谢谢你了,小去病。朕终于见到你说的漂亮姐姐了,当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的世间少有的绝色。”
李鸾一怔,低头也望向身边的霍去病。霍去病也有些惊诧,未想到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声,自己也是云淡风轻地随口的答几句,竟叫他当真记在心上,还来到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霍去病避开了李鸾狐疑的眼神,羞红着连低下头。
“他是不知道,是朕套他话来着……”李鸾抬起头来,见他笑语晏晏地望着自己:“朕想再见你一次,可是又不想要他知道。”
李鸾微怔,忙收回眼神来,沉默少许轻声说:“陛下是来看王孙的,阿鸾也是,正巧碰上罢了。”
他浅笑,目光却有一丝忧郁,寂寂地望着他:“你就这样急着避嫌吗?”
李鸾颦眉不语,轻轻地低下头去,与他寂静相对,沉默不语。
霍去病抬头见李鸾的脸色着实有些不好,虽不明白,但也隐约觉得两人似乎是熟识的,忙想要阻止刘彻,可却被他率先出声止住了。
”你先下去,去病……“刘彻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叫人不敢抗拒。
霍去病紧蹙眉宇,心中虽然慌乱却始终一步未动。
刘彻低眉,抬手落于霍去病的肩上郑重道:“你放心,朕不会对她怎样的。”
霍去病半信半疑,可刘彻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再违背他的意思。只得松开李鸾的手,缓缓地退到了远处。
刘彻望着霍去病走远了,方才转过身来望着愁眉紧锁的李鸾,许久才轻声叹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瘦,一点也不像是已经有了身孕的人。”
李鸾蓦然抬头,有些惊诧,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看起来都还是个小姑娘,可却已经要做母亲了……”他望着她苦涩地一笑,心中复杂,不知是应替他们高兴,还是替自己伤悲。
”陛下看起来也很年轻,一点也不像四个孩子的父亲……”李鸾应了一句,却被他深沉的一眼给止住了。
“还是一样油嘴滑舌……”他的眼波忽然闪烁出一丝莫名的光来,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叹了一声:“你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幸福……”
一阵暖风从远空扬起,在两人之间穿行而过,扬起了她的裙袂与衣角,刘彻只觉得她轻盈像是要乘风而去一般,不禁抬手想要取抓住她。
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是在她错愕的即将闪避的目光中收了回去。
心中对她的那份执念终究是没有那样轻易地就放下,可既然都拱手相让了,自然也要做到潇洒漂亮。
“走吧……”他忽然释然轻笑,望着她的眸子:“我们一起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建章宫营。
卫青正与羽林校尉韩说绕营巡视着羽林卫的训练,忽然望见刚起的瓦石堆中,一个略微熟悉身影与一群修筑建章宫的奴隶与劳工一同搬运着木桩与砖石,脚上带着沉重冰冷镣铐,搬运的一路都行迈靡靡,哐啷作响。
卫青停下了步子,望着那原本挺拔伟岸,可却被重担压得弯曲的脊背不禁沉住了面色。
韩说被他的目光吸引而去,转眼也望向那人,不禁冷笑一声:“你看他做什么?没有杀了他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如此这般,也都是他自找的。”
“那日与他交过手,确实是个厉害的角色。在这里做搬砖倒土的奴隶,着实是可惜。”卫青低吟一声,转眼望着身边的韩说诧异的目光。
”你……你不会……”
“调他去胡骑营……”
“你疯了吧,这人可是来杀你的匈奴刺客!”
卫青不以为然,云淡风轻地看着他:“胡骑营中,又哪一个不曾想过要我卫青的项上人头?”
“话虽如此,可此人太过厉害,若是放虎归山,只怕是后患无穷!而且他与那些战俘可不一样,他差点就……”
“是阿鸾叫我放了他的。”卫青打断了韩说的话,抬眼望着他:“她的性子你最是懂的,心肠最最柔软了。他跟我说这个人在漠北的时候也曾保护过她,算是对她有恩的。她如今又有着身孕,思虑过多总是有碍于休养。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你说,我怎能悖了她的心愿。”
韩说终于拗不过他,便只得过去叫人来松了阿胡儿的脚镣,引着他过来拜见卫青。
阿胡儿开始不愿参拜,韩说气不过抬手强压他跪了下来,阿胡儿愤然抬头,却与卫青如湖水一般静谧的眼神相撞。
“调你去胡骑营,可愿为大汉效力吗?”他轻声问了一句,一双眼睛喜怒莫测。
阿胡儿不答。他心中明白,卫青是给他这枚伊稚斜的弃子指了一条明路,可他毕竟是匈奴小王,这归降之事怎能即刻就能说得出口。
”你有何担心的,你们军臣单于太子于单不也归降了我们。如今也是封了列候。汉乃礼仪之邦,臣民必然不会为难你们的,三军将士也必不会藐视于你。”卫青似乎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轻声地解道:”我可与你与太子于丹的幕僚一样的汉姓,你若是害怕无法融入汉骑营,可以先行加入胡骑营。看你的身手与威望,也不必从士兵混起了。直升校尉一职务,应不委屈你。”
阿胡儿垂暮不语,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卫青心里明白,忽然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叹了一句:“她让我告诉你,这里是大汉,你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这里,也会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