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普照寺中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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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海宁西山,普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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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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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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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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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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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几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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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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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花谢两无情,天澹云闲今古同,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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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何处家,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江水月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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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外的青石阶子,日日都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洒水清洗干净,山路两旁的古松绿竹,流泉飞瀑之间时常会有游人玩耍闲憩,临走时丢弃下的包裹蜜饯糕饼的荷叶宣纸,总要时时清扫干净才行,普照寺不是深山古刹,熙攘繁华的小镇,炊烟袅袅的村舍,就在山下看得见的地方千年不变的车来船往,人声嘈杂,山下左近村镇中的人家中很少有不举家信佛的,正因为如此,普照寺中的香火才长年这般兴旺繁盛,几十里外的海宁府中的凡夫百姓,不分皇亲官宦,富商员外,贩夫走卒,男女长幼,每逢初一十五必会兴师动众的举家前来普照寺里上香,若是偏巧和在钱塘江中放河灯的善男信女相遇,就不知要有多少人被熙攘簇拥的人群给挤到路边的小桥流水之中,拥挤的狠了,自小桥上直直跌下水里去的都有。
普照寺中僧众虽然众多,但是寺中佛事法会也多,经日里诵经讲法的不得一日清闲,寺中师父诵经讲法之余还要被人请去自家宅院里去念经作法降妖驱鬼的,长年公事繁忙,操劳不已,多亏了他们平日里十分注意瑜伽梵行,练功打坐,因此上身体还算结实,足以担待起这份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的慈悲宏愿。
但是普照寺中却也并非是任何人都能有机会一肩担起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弘法大业的,因为寺中住着的,并非全都是僧人。
昔年青裳花境中的千年梭罗树仙沈玉真人虽然长年化名玄真道长在上清观中被迫充当天庭安插在人间的眼线,但是因为和普照寺中的那只不知已经活了几千岁的老螃蟹精济明师父交情甚好,闲暇时自是会常来普照寺中,寄身在寺院后园之中潜心清修悟道一阵子的,而且在清修悟道时无事从不轻易踏出普照寺山门一步。
只是在十六年前,这沈玉真人在象山之中独自抚琴吟唱时因为一时贪心而将一只刚刚出生的,左前蹄子上系着一串青丝手链的小鹿自父母身边强行带回来普照寺中,他知道这只小鹿的父母名叫慕千云和叶水黛,也知道这只小鹿儿名叫慕风颜,所以在将这只小鹿儿带回普照寺中之后并未再给他取道号,一直只以慕风颜这个俗家名姓唤他。
这沈玉真人在普照寺中自幼苦心传授这只小鹿三清道法,终于在七年之后将这只小鹿点化成精,得了人身,成了自己身边一个粉雕玉琢的青衣童子。
之后这沈玉真人就将这个小童子带回去上清观中,替他取了个道号饮恨,让他在自己身边继续苦修无上三清道法。
后来这小童子在上清观中日渐长大,渐渐的出落成自己身边一个容颜清丽似水,身形轻盈如风,额间一点朱砂,黛青眉睫下那一双横波流转的翦水清瞳中就像是倒影着天地万物一般的无上护法弟子了,沈玉因此上而在心中十分喜欢,终日将慕风颜他带在身边苦心修行,对他的严加管教一日不敢放松懈怠。
三年之前,这沈玉真人去峨嵋山上闭关,将上清观中的诸多繁琐杂务尽数交给饮恨代他酌情处治一二,谁想到这饮恨却忽然的想起来要去大理争什么皇位,只是弄到最后非但没能如愿当成大理皇上,还被四面追杀围堵的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钱塘江中,好在他命大,在钱塘江中飘荡多日,竟然未死,最终被已经自峨嵋山上闭关完满之后偏巧来到海宁府中闲散漫步在钱塘江边上的沈玉真人自钱塘江中救了上来,带来普照寺中,让他继续在自己身边好好修身养性一段时日。
当然,大理城中的这件事情沈玉在普照寺中却是将济明给昧心瞒了个结实,只对济明说自己此番又是来带慕风颜上普照寺中清修闲憩一段时日来了。
但是这慕风颜他毕竟因为在大理城中受尽委屈折辱而在心中十分纠结纷扰,这几月里总要寻找借口下山去闲逛游玩上日的,一解日日在山寺之中跟随师父潜心清修的寂寞沉闷,他其实自从十六年前被沈玉真人自象山之中带回来普照寺中之后就总是一副揣揣难安的担心忧虑样子,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珠子看起来也总是深深的泄露着一丝忧愁伤痛的悔恨眼神和目光,直到三岁多之后才在普照寺中渐渐欢快起来。
但是看起来,慕风颜他却是自来即十分喜爱寺院中的梵音袅袅,木鱼声声的,经堂里和尚念经的声音和每日里的暮鼓晨钟更是让他如师父一心所愿的那样日渐五蕴皆空六根清净起来,只是这几个月里,每日里的苦修三清道法让他一日渐似一日的五蕴炽盛六根烦乱的十分煎熬难耐,沈玉真人无奈,只好破例让他先去山下村镇中寻个清幽住处独自清修精进上几日,等到心中杂念消失殆尽时再继续回来侍奉师父左右。
因为一心惦记着慕风颜下山之后沈玉真人身边一时之间无人侍奉使唤,寺中住持大师济明法师就顺势将自幼收在身边的随侍弟子随缘送给沈玉真人随身侍奉使唤,沈玉真人看着眼前这个随缘和尚,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是当着济明法师的面前却又是半句难以出口,因此上稍加斟酌思虑半刻之后,即顺势将他收在身边,但是既然随缘已经是济明法师座下弟子,沈玉真人平日里在他面前自是十分仔细小心自己言语,无事从不信口提起任何修道之事,毕竟自己身在普照寺中,挖人墙脚的事情,十分有违江湖道义,背离江湖规矩……
随缘从此以后就在沈玉真人身边一心一意的随他执手使唤,白日里替他端茶奉水,洒扫研磨,晚上回去济明师父身边念经听法,参禅打坐。
沈玉真人看得出来,济明师父心中必定是十分喜爱这个自幼被他收在身边的座下弟子,一心希望能够将他长久留在自己身边,其实那本自应该是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因为这个随缘,他本来就是个自襁褓中就来到济明身边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名字,也难再寻回自己身世,放下自己的俗家身世,长伴青灯黄卷的清净日子对他自是一个此生最好归宿。
听济明师父说,在七岁那年替他剪掉一头如水青丝时,他的眼眸中曾经悄无声息的潸然流落下几滴逝水清泪,其实不应该的,他是一个自襁褓中就入了佛门的人,凡尘俗世中的酒色繁华,爱恨恩仇,他,本就是从未品尝感受过的,所以既不会恋恋不舍,也难有任何牵念羁绊,但是,他为什么会落泪,他自从进了普照寺之后就再未无端踏出过寺院山门一步,红尘俗世中的酒色犬马,想来还不至于炽烈诱惑到他……
或许一个人的六根到底清不清净,当真也未必就一定在那几根头发上,但是至少,每天让他光着头去山下镇子上替沈玉真人采买一些寺院中不常见的羹果酒菜回来,济明法师心中却还是很放心的,因为济明法师先前就曾不止一次的劝说沈玉真人不要在慕风颜身上白费心了,这孽障崽子凡心已动,迟早也是要自上清观中逃跑的,若是沈玉真人愿意,不若让自已给他剪光头发当小和尚,因为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总比道门之中要严格细致上许多,一年半载的严加管教之下,他的凡心自然会被灭的干净,而且和尚相比道士,教化人心的本领也总要高些,将不情愿变成情愿的本事,沈玉真人没有,可不代表别人没有。
但是沈玉真人听了之后立时一口回绝了他,因为道法自然,当师父的,又岂会为了将孩子永世留在自己身边而强迫他超脱凡尘,清修悟道,虽然济明法师和自己交情甚深,但是身为一个道士,他还是不得不说佛门中人有时确是太过迷信普渡众生四字,纵是佛法无边,也该遵从缘起缘尽,缘聚缘散之自然道法,孩子自己想要如何在这红尘人世上过活度日,那是孩子的自由,做师父的,本不该因为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的本心,而去强行渡他超凡入道,道法并非世间第一善法,修道也并非世间第一正道,即是清净无为,慕风颜要走,为何却又偏要一心拦他?沈玉不是不敬佛法之人,但是想要将慕风颜收在普照寺里当小和尚,济明法师也未免是太多思多虑,多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