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竹怜新雨 一
八月里的天气在江南水乡之中却是一年中最风轻云淡阳光普照的和暖晴好天气,连绵两月的梅雨季节刚过,竹林中一片沾风染露的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即遍地破土而出,崭露尖角,一只一只采下来装进竹篓里面,一看就知道滋味定是肥肥嫩嫩新鲜清脆的很,娇嫩的笋子上还四下沾染散播着脚下湿润泥土的淡淡清香,不管怎样,切来炖汤,总比银耳燕窝要清心消火的多……
绣花枕头里添多了花瓣茶叶,平日里花香茶香嗅的多了,想不上火都难,尽数抖落出来换上新鲜竹叶,即降火又明目的,岂不是很好……
女人不管天上地下仙子凡胎甚至是仙精妖孽都十分喜爱甜食蜜饯,羹果酥酪,但是现下自己却只会以艾草和上糯米蒸出几个青饭团子来勉强给她母子三人果腹充饥,好在云栖寺中借宿着的一众善男信女现下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种以鲜奶冲入绿茶再加上几粒木薯粉颗粒冲调而成的餐后茶饮,听说滋味很好,不妨明日里就上山上多多采些松子榛果核桃银杏的拿去山下临安镇上货卖出去,卖来的钱在山下刚生下小牛犊的农家村舍里换些新鲜牛乳回来,除却冲茶调饮之外,亲娘奶水不足,两个孩子日日以杏仁藕粉和樱桃酥酪充饥,长大之后说不得又会似亲娘一般贪吃蜜饯甜食,不若现下就将新鲜牛乳加些清淡盐水喂给他们,两个男孩子,长大之后若是贪吃羹果点心,蜜饯甜食,只怕会无端招惹世人笑话……
想到孩子,他微微蹙了蹙眉,虽然现下还未当真到了要在上斩妖台前临死托孤的悲凉时刻,但是云提他日后的去处……
沐水云提这个名字不知孩子日后会不会喜欢,左右自己自幼除却兜率天上的佛经梵语之外也未曾看过多少凡间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的,当日只是因为嫌弃叶儿这个名字太过俗气,又一眼看见包裹孩子的云锦襁褓上确是堪堪镌绣着几片嫩绿色的菩提叶子,也就顺势替孩子指了云提二字为名,不管怎样,总比叶儿好些,看来荼蘼她平日里的心思,也很少会无端浪费在替孩子指名上……
现下最让他恼火的却反倒是逝雪青莲那个孽障儿子,楹儿,他当日在水莲王城之中恩断情绝的生生将自己的御封妃子给逼的怀胎九月,饮鸩自尽,即是孩子未死,却为何一直也未曾如实告诉给她,现下又将她母子一起丢弃在云栖寺中不管不问,一心只管在山下幽竹小榭中看管照料着鸢尾祎陀那个败家少爷,想是为了一心要讨那只小花精欢心所致,那只小花精自己昔日里在化自在天上的菩提树下也曾有缘见过一面,容颜清丽娇嫩欲滴却倒是不假,但是若论风情万种,销魂妩媚,只怕比起太子妃来不知要差上多少,他的死鱼眼睛竟自是不知道生到哪里去了,只怕当真是得不到的才朝思暮想,一心惦记,轻易得到的,反而却是这般忘恩负义的肆意作践冷落……
雨后斜阳中的天目山上,一抹七彩霓虹散播下的淡青烟水之中,他轻轻的拉起她的手腕,在宝莲别院之中淡然抬头含眸眺望着清凉峰上那一抹淡青烟云中温柔似水的七彩霓虹普照,他知道梵天界中身披七彩霓虹的护法侍卫总共只有两个,一个是忉利天庭中的圣莲大祭司逝雪青莲,一个是化自在天上的小少主子鸢尾祎陀,只是鸢尾祎陀他现下正在天目山下的幽竹小榭中一口一口的喝荷叶粥呢,倒是经日里在小榭中悉心看管照料他的逝雪青莲,总是还不至于因此而耽搁下以人间雨后霓虹初现来提醒山下一众凡夫俗子明日天气晴好,可以及时晾晒稻谷的轻闲差事,这让逝水忧云心中很不是滋味,因为荼蘼她一绾青丝半掩下的那一双自来清冷呆滞的翦水清眸在淡青烟云下那一抹温柔如水的七彩霓虹潸然普照下竟自是一瞬之间稍纵即逝过一丝这世上最斑斓耀眼的深湛眸光,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深湛眸光刹那之间仿若是让他心中隐隐似万箭攒心一般爽然若失的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他倏忽之间竟自是不可抑止的自清净灵台深处汹涌泛滥出一丝为何不可横刀夺爱的邪淫私念,只是转瞬之间,又被几声清净梵音给强行震摄下去,横刀夺爱,他凭什么,已经是个一脚踏在斩妖台上的通缉要犯了,即是明知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为何还要起心贪恋这红尘人世间诸般酒色淫欲,无端祸患天下苍生,虽然在他心中,因为自来自恃自己灵台清净,一尘不染,而自幼即早早出离尘欲,一心在师父座下心无旁骛的青灯黄卷,勤加修行精进,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自也会痴心惦记起一个销魂女人,但是为何,现下的他却竟自是仿若已经忘记了一道自己之前深信不疑的刻骨铭心的真知至理,一眼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色,一念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欲,前世西子湖畔三千回眸,只换得今生断桥之上一次萍水擦肩,花颜月色,尽是人世间虚无缥缈之空色之幻,红尘色欲,尽是大千中诱人沉沦堕落之风尘迷障,自己本自该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才对,但是现如今,他却在天目山上一抹温柔普照的七彩霓虹之中如此恋恋不舍的贪婪攥携着她的手腕,这个从前自己却一心只是想要赶她去和尚寺里当姑子的妩媚女人,她腕子上的洁白肌肤自是没有江南水乡女子那般肥嫩白腻如芙蓉出水,但是这江浙一带的寻常美人胎子,又哪里会有她这般轻盈纤细的白皙胴体,妖孽红颜,中原之地女子,不管长安洛阳或是西湖扬州,尽皆是以体态丰盈珠圆玉润似出水芙蓉梢头豆蔻为聘娶之上,似荼蘼这般风情万种销魂妩媚之临凡天女,世人却尽皆将她当作媚惑众生的蛇精狐媚一般痴心妄想却望尘莫及,想必是怕一饱淫欲之后唯恐被纠缠不休,身败名裂,更担心此等簪环玉饰绕身的青楼女子,自己日后可能侍奉供养的起……
好啊,世间凡夫能够有此自知之明,不敢轻易亵渎天女仙身玉体自是再好也不过的,因为他们配不起她,莫说是今生今世,即是修行十辈子也一般配不起她,本座即是亲手将她送去和尚寺里当姑子也断不会要世间凡夫如此痴心惦记着她,只是,我佛门一脉自来一不强人所难,二不夺人所爱,她不愿意去当姑子,不愿意剪光头发去当姑子自是无甚大碍,只是千万不要再回逝雪青莲身边去了,只要那个逝雪青莲他此生再得不到她,本座即是立时在她跟前引颈自裁,也是心甘情愿,在所不惜的……
只是,她现下为何却在天目山上的清风云卷和霓虹落日之中这般瑟瑟打抖的轻轻将手腕抵在自己脖子根上来回抓绕抚摩,就好似是将自己当作是她长年豢养在身边披毛戴角的温驯宠物高兴了就伸出手来给自己抓抓痒痒似的,披毛戴角的小畜生一向是喜欢主人的纤纤玉指温柔灵巧的抚摩在自己脖子上面给自己抓抓痒痒的,难不成自己前世当真只是一只被她自天目山上好心抱养回家的披毛戴角的流浪孽畜?
一眼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色,一念之间爱上一个女人,是欲,萍水相逢之间,擦肩回眸江湖两忘,是缘,恍若隔世之间,前世今生一线相牵,却是劫,是他不管怎样都一般是咎由自取在劫难逃的劫……
“殿下今日身上怎的忽然沾染上这些幽昙花气味,”一抹七彩霓虹散播普照的淡青烟水之中,她的几根纤纤玉指仍旧温柔似水的轻轻抚摩在他脖子根上。
“许是午膳才吃过几块花糕点心,味道沾染在身上,未及散去,”爽然若失之间,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淡然敷衍她说。
“殿下平日里午膳最喜吃的,难道不是玫瑰菠萝馅,上面洒着茉莉花的花糕点心?”她问,
“昨日御厨房里的新鲜样式,看着新鲜,就吃了几块,”
“幽昙花一年才得花开一瞬,刹那永恒,殿下今日吃了,明日却又上哪里寻去?”
“随缘,”他说,
“殿下这谎话撒的倒是一惯滴水不漏的,这分明是凤藻宫中那个洒扫宫女身上的脂粉气味,”
“你已经是少阳宫里的太子妃了,”
“本宫嫁的到底是殿下你,还是这座冷清清的少阳东宫?”
“恒河之畔四季花开,若不是怕你闷着,本王又何必命人自冰窖中取这许多大冰块子来灌在铜缸里面替你清凉解热,”他说,“若是你嫌这荼蘼轩太冷清了,明日本王即刻命人替你架些炭火进来也可,”
“你,厌旧喜新,欺人太甚,”她的几根纤纤玉指恍然之间不可名状的在他脖子根上微微颤了一颤,紧接着,似一把淡青如水的青玉匕首一般刻骨铭心的在他膀子上面狠狠抓挠上一道赤红血印,“殿下你可曾知道,前日里你酒醉之后可是清清楚楚的告诉本宫,那个小宫女她,是罪臣之女,是当年满门抄斩时一条漏网之鱼……”
“别费心了,父皇母后他们心中早已明知此事,你若现在去找他们嚼舌根子,只怕连这荼蘼轩也不配待了,你本名云水荼蘼,当日为了争这太子妃的名分,不惜和你表姨云妃娘娘恩断义绝,如此贪慕虚荣,忘恩负义,本就已经很招父皇母后嫌弃,若是再不肯好生安分守己一些,就先去冷宫之中看看那些被挑断青筋之后绑在竹筏上准备沉入恒河的获罪宫人,”他说,“那些宫人被绑在竹筏上之后总要先在御花园中的千倾未央池中被沉下,捞起,再沉下,再捞起的好好清洗干净身子,之后才会被抬到恒河边上拴块石头扔进恒河之中任恒河之水洗净心中一切尘世污迹,如此死后才可回归天界,不至于去十八地狱之中吃苦受罪……”
他轻轻伸手抚了抚自己肩头那一抹刻骨铭心的赤红血痕,看着她一绾青丝半掩下一双深湛清眸中那一缕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呆滞眼神和眸光,他溘然之间竟自是忍不住心花绽放的微微的笑了,逝雪青莲,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的,回不去的是过去,求不得的是当初,有些人,一旦放手,就再无后悔药可吃,有些人,一旦爱上,就再无回头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