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人死
横木立人低着头,手里的金花不知敛去何处,站在夜色里,落寞地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般倔强与不甘。
“不管是第一剑……还是最后这剑,你都伤不到我的根本!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不敢向我出剑!你休想用这等言语来乱我道心。”
柳亦青不停咳血,面色如雪,还有那抹夜色都遮掩不住的怜悯意味:“我要死了,先前我没有出剑,以后也不会再出剑,那么,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你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接住我的剑,在今后的修道旅途上,你或者可以制霸人间,可今夜的遗憾会一直伴随着你。”
皇城的墙塌了,到处都是砖块与石砾,护城河里的水静了,被斩断落下的柳枝渐渐向水底沉去,一片死寂里,忽然有花盛开。
那花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没有粉嫩的颜色,也没有灿烂的金边,只是纯粹的黑,花瓣繁密的难以数清,隐约能够分清是朵桃花。
黑桃显现在夜色间,那人也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脸上的银色面具经过数年时间的风吹雨打,不再那般明亮,如旧物般蒙着层模糊的雾面。
就像那朵黑色的桃花一样,此人曾经也有过光彩夺目的金色,只不过现在他把金色都给了别人,把纯粹的黑留给自己,他的衣衫、他的眼神以及他的气息,都是那样的寒冷而厚重,就像砚中快要干凝的墨汁。
柳亦青看着从夜色里走出来的那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凝重,和先前面对横木立人时完全不同,因为他察觉到了此人比以前更加纯粹,从而更加强大。不禁开始担心起书院里的那些唐人。
……
……
隆庆走到夜色,来到皇城前。
横木立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盯着辇上的柳亦青。
隆庆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还有那件刚刚染上血的青衣。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望向夜穹里的月亮,脸上流露出遗憾的情绪。
今夜西陵神殿向临康城派出横木立人这样重要的人物,出动包括赵思守在内的五名知命境强者,两千重骑千里来袭,皇城四周提前布下强大的阵法,还有……他一直站在夜色里。
这般阵势,除了让南晋重回昊天的怀抱、杀死背叛神殿的柳亦青,自然还有些别的想法。比如杀死那些前来救援剑阁的强者们。
敢在神殿威势之前对剑阁伸出援手的人很少。准确来说。只可能是书院里的那些人,而隆庆判断,最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的人是宁缺。
书院依然是要讲规矩、讲道理的。西陵神殿为书院安排了那么多道理,至少当然前书院无法解开那些道理。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剿灭新教,看着神殿北入南晋,却什么事情都无法做。
只有宁缺向来不讲规矩,也不讲道理,所以在隆庆看来,今夜他很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这让他感到很满意,同时很期待,然而就像横木立人失望于柳亦青的最后一剑没有刺向自己那样,他这时候也有些失望,因为宁缺始终没有出现。
“书院不会来人,神殿摆出这么大的阵势,真的太浪费了。”
柳亦青的唇角淌着血,声音却还是那样清楚。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不认为这是种浪费,因为我不会低估任何对手,尤其是……被很多人低估的你。”
柳亦青是柳白的亲弟,少年时籍籍无名,出道战便在书院侧门被宁缺一刀斩瞎了双眼,如隆庆先前在夜色里所言,他后来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掀开了大时代的开篇,但他的声望依然不够高,在很多修行者看来,他远不如宁缺和隆庆,更没有资格接替柳白在人间留下的位置。
但隆庆不这样想,因为他有过与柳亦青非常相似的经历,他也曾经惨败在宁缺的手下,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才重新崛起——柳亦青双眼皆盲,却能执剑踏破知命门槛,夺剑道造化,他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代表着多么强大的意志。
“你是剑阁的主人,你的剑代表着你的意志,不刺横木,自然不可能真是意气之举,而是因为你要杀死皇帝和那些皇族。”
隆庆看着柳亦青说道:“城墙上的那些人死了,南晋必然陷入内乱,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平静,神殿想要借用南晋的军力与国力,自然也不那么方便,这便是你剑阁的意志……伤己从而伤敌?”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已残,正在滴血,说道:“末六字总结的极精辟,但我对横木说的也没错,很多年前,神殿要宣扬你的神子之名,很多修行强者死在你的手中,如今神殿准备推出他,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们?”
隆庆说道:“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事,南晋国门已开,既然无力回天,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为什么还要替唐人送死?”
“多年前,大兄让我去书院洗剑,结果我被宁缺所伤,就此盲了双眼,此后虽然剑心通明,但其实依然没有看透这件事情。”
“可你还是选择站到了书院那一边。”
“不是我的选择,是大兄的选择。”
柳亦青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但既然你要这样做,那么我便这样做。”
隆庆说道:“唐人无信,你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在于自己。”
柳亦青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淡然说道:“我不喜欢唐人,我不喜欢书院,我不喜欢神殿,不喜欢你们这些神棍,我不明白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南晋人都想要帮助神殿,大兄死了,南晋人把剑阁当成鬼域,我向前看没有人,向后看没有人,向身旁看没有同伴,我变成了一缕孤魂,一只野鬼……”
“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可以做些事情,唐军若来侵,剑阁弟子当抵抗,西陵来,亦当抵抗,即便战不过,但总要先战过。”
“自取灭亡之道,愚痴难赞。”
“听闻观主当年入长安,千万唐人赴死,如今神殿入临康,我南晋千万人,束手相看,我想总得有人表明些态度……
“有一人赴死,终究也还是好看些。”
柳亦青觉得肺部正在燃烧,破裂的心脏就像垮塌的河堤,痛苦地停顿了下,艰难笑着说道:“既然是死,当然不能让你们太顺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