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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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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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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李玉溪曾经造访过华阳观许多次,然而这一次他坐在客堂中,心情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此刻他手捧着茶碗,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颓然低垂,被氤氲的茶雾润着,像是随时随地都要哭起来那般湿润。当永道士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进客堂时,他瞧见李玉溪如坐针毡的模样,不禁鼻中一嗤,暗暗嘲笑道:嘻,真是个怂包!

  没错,眼前这李玉溪乳臭未干,心灰意冷的样子,可不就是个怂包!永道士想到这里,咧嘴笑出八颗牙,两颗山葡萄一样紫黑紫黑的眼珠子里,弯弯绕出的目光就像狡黠的藤蔓,又甜滑得如同蜜里调油。

  “哟,小兄弟,这才多久没见,怎么你竟瘦成这样?”永道士一边寒暄,一边飘然歪倒在李玉溪对面的坐榻中,望着他笑道,“听说你专程来见我?”

  “嗯……”李玉溪咬住唇,望着永道士嗫嚅了半天,终是用力地点点头,“对!道长……飞鸾她,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永道士笑而不答,径自抿了一口茶,抬眼望着房梁咂了咂嘴,好半天才道:“唔,在倒是在的,不过,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呀?”

  “知道,”李玉溪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颤,苍白的脸上又现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是狐妖。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她?”永道士啧啧一叹,从袍袖中伸出两根削葱玉指,模仿着小人儿走路似的,从桌案上一步步移动到李玉溪面前,帮他抹掉从杯中泼出的茶水,“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是个什么样子?”

  李玉溪摇摇头。永道士立刻凑近他,伸手一指他的鼻尖,笑道:“就是你现在这般模样。”

  李玉溪一怔,慌忙摇头,却听永道士又道:“小兄弟,你听着,你之所以会对她念念不忘,只不过是被狐妖的媚术迷惑罢了。你可要想清楚,她与你人妖殊途,难道你真的不怕?”

  李玉溪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了好半天,才用尽全力嚷出一句:“我不怕!”

  永道士被李玉溪这一句脸红脖子粗的宣言震得向后一躲,缩在榻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撑不住笑出声来:“嘿,难怪你会和小狐狐纠缠不清,你俩压根就是一个性子嘛,哈哈哈……”

  李玉溪倔强地攥紧茶碗,忍耐着永道士疯疯癫癫的揶揄,一直等他笑够了才开口:“道长,我知道你法术高强,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飞鸾。可是她,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这点我敢打包票!所以道长你能不能发发慈悲,放过她?”

  “嗯,她的确是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狐狸,难怪你喜欢她,”永道士看了一眼李玉溪,支颐笑道,“所以也难怪……我会喜欢她。小兄弟,你可知她的品种有多好?如果就这样对她放任自流,让她在红尘中混混日子,实在是太浪费了。我想把她带回终南山去,助她得道成仙,你觉得如何?”

  李玉溪这两天一直想着永道士会如何迫害飞鸾,却万万料不到他也会中意她,因此被永道士的提议吓得瞠目结舌,却又结结巴巴反驳不得:“可,可是……你问过她的意愿吗?”

  “她?她还陷在情障里呢,怎么可能愿意,”永道士撇撇嘴,搔了搔满头乌发,忍不住对李玉溪抱怨,“就连我给她的青精饭她都不肯吃,偏要吃什么将军楼的荷包饭……”

  不料永道士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一直满脸怯懦的李玉溪浑身一震,直教他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你说飞鸾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道长,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就是她的决定了!她不会同你去终南山的,因为她想和我在一起!”

  飞鸾她只想吃荷包饭——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李玉溪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他兴奋地对着永道士大喊大叫,闹得永道士慌急慌忙稳住盘中的茶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我想和她在一起,道长,不管她是不是妖,我都不想和她分开!可是我没有本事,没法子将她从你手中抢回来,所以道长,我求求你,你放了飞鸾,我一定会想法子报答你的!长安那么大,你总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对不对?!”李玉溪双眸晶亮,白玉似的脸上闪动着难以描摹的光彩,看得永道士一愣又一愣。

  “唔,好吧,既然你不想同她分开,我也不想同她分开……”永道士对着李玉溪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大半天,最后竟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捧到自己的胸前,以丝毫不亚于李玉溪的亢奋口吻激动道,“小兄弟,其实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身上也很有慧根啊!不如这样吧,你也跟着我,我们带着小狐狐,还有全师侄,大家一起回终南山修道,如何啊……”

  永道士这惊人的提议不啻于晴天霹雳,雷得李玉溪目瞪口呆,连一句“我要科举”都反驳不出来,就这么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此时飞鸾正在永道士的厢房里拼命挣扎,想趁机开溜。她低着头不停地扭动脖子,前爪抓挠着脖子上的项圈,希望可以摆脱掉永道士下的咒缚。

  李公子一定是来找她的……飞鸾忐忑不安,却迫切地想知道李玉溪如今的态度——在知道自己是狐妖以后,他会不会害怕?还是会愤怒?又或者,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无论如何,她都非闯出去不可!

  当下飞鸾咬紧牙关,越发使劲地挣扎起来。哪知就在这时,厢房外竟又响起刚刚来送口信的小女冠的声音:“嘻嘻嘻,师姐,我向你告密这件事儿,你可得替我保密哦!”

  “哼。”在那小女冠的身边,响起另一个人的冷哼声。

  飞鸾立刻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她听出那道冷哼,正是全臻颖的声音。

  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飞鸾惊恐地睁大眼,看着全臻颖慢条斯理地踱到了自己面前:“你知道吗?十六郎来了。”

  飞鸾紧盯着全臻颖不怀好意的笑脸,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时全臻颖也恰好伸出手来,想抓住飞鸾的脖子,不料束在飞鸾脖子上的项圈竟突然金光一闪,蛰得全臻颖惊叫了一声,连忙缩回手指含进嘴里吮吸。

  这妖精脖子上的项圈有永师叔下的咒术,哼,他竟然连她都提防。全臻颖心中又嫉又恨,索性顺手抄起榻上的一方瓷枕,用力向飞鸾掷去:“十六郎他不肯见我,都是因为你这只狐狸精!是不是你死了,这一切才能罢休——”

  沉重的瓷枕毫不留情地砸向飞鸾,刹那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瓷枕向自己飞来。

  永道士设下的项圈法力无边,她被强大的咒禁束缚,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砰地一声闷响,重击令飞鸾眼前一黑,跟着额头传来钝痛,她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视野渐渐模糊。飞鸾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感觉有滚烫而黏稠的东西滴进了她的眼睛,痛得她什么都看不清——飞鸾知道,那是从她额头上淌下的血。

  这一厢永道士正涎皮赖脸,滔滔不绝地对李玉溪吹嘘终南山的风景和阴阳双修的好处,当飞鸾的血滴在项圈上时,就见他左眸中金光一闪,花容月貌瞬间变色:“哎呀,不好!不好!”

  他一惊一乍,弄得李玉溪莫名其妙,只能瞪着双眼茫然地问:“怎么了?”

  “不好!不好!”永道士顾不上回答他,径自从坐榻上跳起来,一身鹤氅扫得杯盘狼藉,却不管不顾地闷头冲进了身旁的墙壁,用穿墙术赶往自己的厢房。

  李玉溪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永道士闪进粉白的墙壁中,慌忙伸出手去,却连他的衣角都拽不到:“道长,道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急得脑门直冒汗,飞快跳下榻夺门而出,四处寻找永道士的身影。可是华阳观里厢房林立,永道士就像一粒沉进海里的石子,哪还有半点影子?李玉溪慌忙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女冠,焦急地问:“永道长的厢房在哪里?”

  “咦?李公子?”那小女冠一见李玉溪,便调皮地笑起来,“你找永师叔?不找全师姐吗?”

  李玉溪鼻尖冒汗,对那女冠深深行了个大礼,央告道:“好姐姐,你别取笑我,快带我去永道长的厢房吧。”

  说罢他又伸手在身上乱摸一气,找到两吊钱,送给小女冠买果子吃。

  那女冠笑嘻嘻地接了钱,二话不说,将李玉溪一路领到永道士住的厢房。此刻李玉溪想着飞鸾就在里面,也顾不得礼数,直接推开房门闯了进去,就看见永道士一径在房中翻箱倒柜,而一只赤红色的狐狸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额头正汩汩冒着鲜血。

  飞鸾!李玉溪只觉得脑中一空,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抱着狐狸对永道士嘶吼:“她受伤了!她怎么会受伤!是谁把她弄成这样?!”

  “别急别急,”永道士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一只小瓷瓶,送到李玉溪面前安慰他,“终南山永道士秘炼大还丹,别说是受伤,就是断了气也能救回来!”

  说罢他飞快地从瓶中倒出一颗丹药,小心翼翼地塞进飞鸾嘴里。李玉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不停掉泪,直到亲眼看见飞鸾额头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只留下脑袋上一大片血渍,这才稍稍定心地松了一口气。

  “你看,我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没骗你吧?”永道士见自己已然力挽狂澜,不禁颇有点得意地逗李玉溪。

  不料一向老实巴交的呆头鹅,这一次却是红着眼睛瞪住永道士,声音沙哑地质问:“就算你能治好,就可以随意将她弄伤?她是怎么会受伤的?如果她愿意跟着你修道,你又何必用这项圈束缚她?可见你说的那些修道的好处,都是假话!”

  永道士一愣,立刻板起吊儿郎当的面孔,严肃地教育李玉溪:“让小狐狐受伤是我一时疏忽,但是修道的益处,我说的可是字字不假,你可不能污蔑我大终南!”

  “不假又怎样,”李玉溪吸吸鼻子,将还在昏迷的飞鸾抱进怀里,“我再不济,也绝不会使她受伤!”

  “呵,小兄弟,你这话口气倒不小,”永道士面对李玉溪眼中的敌意,与他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好,你若认定自己不会使她受伤,今天你可以将她带回去。不过我有言在先,等你能力不济,无法保护她的那一天,你可得乖乖听我的。”

  不会的,我绝不会使她受伤!李玉溪在心中赌咒,咬着嘴唇抱起了飞鸾,什么话也没说。永道士在一旁看着李玉溪将飞鸾抱走,左手一弹响指,就见飞鸾脖子上的项圈金光一闪,瞬间消失。

  临出门前,李玉溪终究还是不放心,回过头问永道士:“她什么时候会醒?”

  “睡睡就醒。”永道士挠挠满头青丝,有点后悔自己放手。

  “她……什么时候能变回人?”李玉溪问得有些心虚,不禁将目光投向别处。

  永道士却因他的话而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李玉溪,慢慢开口:“怎么,她若是无法再变回人,你就不想要她了吗?”

  永道士语带嘲讽的话,像针一样刺得李玉溪心尖一痛,他不再多问,只扬脚踢开厢房的木门,抱着飞鸾径直走了出去。永道士目送李玉溪决然离去,只能满心遗憾地摇摇头,望着躲在暗处的某个身影,幽幽叹息:“唉,全师侄啊全师侄,你下手也太狠了,弄得师叔我都不想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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