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暗夜
待花无欢离开之后,翠凰独自倚在贵妃榻上,头也不抬地冒出一句:“出来吧。”
只听大殿梁上“嘻嘻”一声,一只浑身橘红的黄鼠狼便顺着柱子溜下来,腾地一下变成人身,盯着翠凰笑道:“嘻,原来你栖身在这里,这个人是谁?看上去挺老。”
翠凰不以为忤,径自摸摸自己的脸颊,回答轻凤:“她叫杜秋娘,肉身暂时被我借来用一用。”
轻凤一边点头,一边东张西望,将花萼楼细细打量了一番,啧啧称赞:“我还没来过这兴庆宫呢,听说八十年前,狐族里那位前辈就曾经住在这里,是真的吗?”
“没错,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能感觉到她留在这里的一丝灵力,”翠凰淡然扫了一眼轻凤,问她,“你为何忽然来这里?”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飞鸾已经被那不男不女的道士给放了,你不用再去华阳观了。”轻凤说着又看了看翠凰的脸,仍然很不习惯,“这个杜秋娘虽然长得不错,但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了吧?你附在她身上,有什么意思?”
翠凰闻言并不回答轻凤,径自伸手替飞鸾掐算了一下,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抬眼望着轻凤道:“我附在她身上,只为图个清静,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爱沾惹些情情爱爱的混事吗?对了,我问你,你拿了皇帝的玉玺没有?”
“呵,他的话,你也信?”轻凤一哂,不以为然地斜睨着翠凰,“那个太监,不是什么好人!”
不料这时翠凰却眉毛一抬,冷笑道:“不管他是不是好人,可要说偷鸡摸狗,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轻凤一怔,心知她还在记恨自己盗窃魅丹之事,慌忙面皮一变,打起哈哈来:“哎,我来就是给你捎个信,至于玉玺,那是他们凡人自找的麻烦,与我们有何相干?我走了啊。”
说罢轻凤便胡乱行了个礼,又变成黄鼠狼的模样,甩甩尾巴一溜烟逃出了花萼楼。翠凰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兀自倚在榻上冷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轻凤一口气跑回了曲江离宫,窜进自己的别殿后扑在卧榻里翻找了半天,才掏出那方白莹莹的玉玺抓在手中细看——为了以防万一,她把玉玺也随身带到了离宫。那个花少监和杜秋娘都在寻找这方玉玺,为的是什么?轻凤皱皱眉,心想既然自己已经对李涵死心塌地,那么正该找个机会把这玉玺送给他。
一想到当自己献出玉玺时,李涵必定会喜出望外,轻凤就有些心猿意马,满腹的花花肠子痒得没命!哎,立下这么个大功劳,他一定会抱着自己转三圈,给她一个喘不过气来的深吻,再风风光光地封她做贵妃吧?轻凤捂住烧得滚烫的脸颊,满脑袋的绮思遐想在电光火石间一转念,就想到自己私自藏匿玉玺三年,算不算一条大罪?!
这一想轻凤便惊出一身冷汗,虽说她与李涵有过肌肤之亲,但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万一他真的因为玉玺怪罪自己,大义灭亲,那可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轻凤决定相机行事,先探探李涵口风再说。
可巧今夜,因为怜惜落水受苦的黄才人,李涵决定召幸轻凤。王内侍在黄昏时刻将这个好消息带给轻凤,她立刻乐颠颠接旨,悉心打扮好自己后,又将莲藕傀儡安顿妥当,这才出殿登上王内侍派来的肩舆。
当轻盈窈窕的黄轻凤笑嘻嘻来到天子寝宫时,李涵不觉便放下手中的奏章,一双桃花眼里带着笑意,看着她袅袅娜娜地走到自己面前。
正是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
李涵牵着轻凤的手让她依偎在自己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今天身体可有不舒服?”
“咦?”轻凤早忘了昨天吃的苦头,对李涵摇摇脑袋,“没有不舒服,臣妾哪儿都好好的。”
李涵闻言不禁一笑,索性将轻凤拉入自己怀中,此后一番温存,不必细述。
六月初的夜晚,只有花香没有月光。满殿红烛次第燃尽,李涵和轻凤在无边的夜色里相拥而眠,听风声缓缓吹过帘栊,带来一殿清凉。蒙昧的殿外除了蛙声和虫鸣,偶尔还会传来依稀不可辨的人声,隐隐约约地,提醒他们此刻仍然身在红尘。
“陛下。”
“嗯?”
“陛下,”轻凤在黑暗中唤着李涵,满心想着如何将话题往玉玺上绕,可昏昏欲睡的脑袋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您日理万机,这文房四宝里面,还缺什么吗?”
她问的当然是玉玺,只不过这一婉转,就被李涵当成了笔墨纸砚:“怎么会缺?”
轻凤傻眼,只好又想了想:“那中书省草拟的诏书,陛下您每次看完以后,还会做什么?”
李涵迟疑了片刻,答道:“会把诏书交给门下省啊。”
又是答非所问,轻凤急了,越发露骨地追问:“难道您不要钤个印章什么的吗?”
李涵一怔,竟然点了点头:“那当然是要钤的。”
只不过,钤的是当今天子的私章罢了。轻凤气馁地垮下双肩,有口难言——与其这样绕来绕去,还不如悄悄把玉玺塞进李涵的枕头下啦,可是,这样自己不就没法邀宠了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李涵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轻凤实在不敢直接提玉玺的事,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没想什么。”
“那就睡吧。”纵情过后的李涵有些倦意,没有心思陪轻凤猜谜。
“哎?”轻凤怔愣,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悻悻搔了搔小腿,枕着李涵的胳膊入睡。
反正玉玺被她藏得很好,不怕被别人抢了去,这事不急、不急,以后再找机会好了……
这一晚,南内兴庆宫中,却有几人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潜入了灯火昏暗的南熏殿。
南熏殿内住着懿安太皇太后郭氏,她是李涵的祖母,在李涵登基后才迁入兴庆宫。而今夜,一向死寂的南熏殿内,竟隐约传出了女子的哭泣声。
“哭什么?你的孩子死了,那都是命。”郭太后人已年迈,被岁月磨砺过的心无比冷硬,早就忘了该如何施与安慰和同情,即使面前这人是自己家族里的侄孙女。
“太后,郭妃她也是伤了心,您又何必苛责。”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位中年妇人发了话,而她正是唐敬宗李湛的母亲王氏,如今居住在义安殿的宝历太后。
一室中三个女人,除了郭太后和王太后,年纪最轻正在哭泣的那个,就是唐敬宗的正妃郭氏。她曾为敬宗李湛生下过长子李普,小娃娃粉雕玉琢、姿性韶悟,在敬宗驾崩后,李涵将他视如己出,一度曾承诺将他立为太子。不料去年李普生了一场大病,因为年纪幼小没能捱过去,早早就夭折了。李涵将他追封为悼怀太子,又对伤心欲绝的郭妃许诺,会好好照顾她的幼子陈王李成美,然而随着李涵长子的出生,在逐渐失去众人瞩目的光环后,这位年轻的母亲内心就开始发生变化。
“他言而无信,”郭妃一边啜泣,一边红着眼道,“当年他承诺立大郎为太子,我才让他坐稳了龙椅。去年大郎死了,他就应该立我的五郎做太子才对,可是,这件事他现在提也不提了……”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人之常情。”郭太后瞥了自己的侄孙女一眼,对她沉不住气的稚嫩,深深不以为然。
这时王太后却忍不住在一旁回护,帮自己的儿媳说话:“太后,郭妃她说的没错,你看如今那萧氏,自从做了太后,哼,一个没有出身的闽南蛮子,骄横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我们当初的成全,就算王守澄那帮老贼再嚣张,这帝位,又岂能说轮就轮到他的头上?如今他非但不心存感激,还别有目的地找寻什么舅舅,哼,真是用心险恶。”
王太后所言并非妄自尊大,这一屋里除了她出身名门,郭太后和郭妃的娘家更是了不得——郭太后的祖父是尚父郭子仪,母亲是唐代宗的爱女升平公主。即使到了今天,郭家的势力依旧如日中天,不容小觑。
然而郭太后一辈子惯于深藏不露,王太后这一番张扬跋扈的话听了虽使她解气,却又使她暗自心惊,一时无法应答。
就在三个女人相顾无言之际,只见殿外帘影一晃,郭太后的心腹宫女竟引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入殿。三个女人同时神色一凛,就见那站在殿中身量娇小的人伸手将斗篷一揭,竟露出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那正是李涵的御妹、王太后的爱女,如今在永崇坊华阳观里修道的安康公主。
王太后立刻呜咽一声,伸手捂住嘴唇,耐心地等安康公主与在座三人行礼之后,才伸开双臂,将来到自己身边的爱女紧紧搂在怀里:“安康、安康,我可想死你了!可怜你在宫外清修,日子过得可好?”
“母后放心,我过得可开心了。”安康公主娇憨一笑,在母亲怀中撒娇,“母亲,你们想见的人,我已经帮你们领来了。”
“很好,”郭太后在上座点点头,依旧不苟言笑地望着自己孙女,“他现在在哪里?”
“正站在殿外候命呢。”安康公主得意洋洋地笑道,“他是姑姑在终南山的同门师弟,所以算起来,还是我的师叔呢。”
“嗯,他是永嘉的师弟?”郭太后细一推想,目光中难免生出些怀疑,“那么看来他年岁不大,这人可靠吗?”
“皇祖母您放心,永师叔的法力可高强了!”安康公主恭敬地接话,脸上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