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动心
数日后,轻凤终于等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机化为原形,前往兴庆宫寻找机会。
这几日除了在紫兰殿中刻苦修炼,她也一直在琢磨——若要拿到花无欢直接的罪证,最好就是找到他们与宫外往来的信函,可是这样隐秘的文书,能被藏到哪里去呢?漳王年纪还小,只怕一些要紧东西,还是得由杜秋娘替他保管才是。因此轻凤苦练隐匿气息的技巧,决定冒着被翠凰活捉的风险潜入花萼楼。如非必要,她不打算向永道士求救,免得欠他太多人情。
深夜的兴庆宫到处是黑黢黢一片,鲜少有灯光还亮着。轻凤隐在暗夜里奔走,偶尔被养在宫中的玉猧儿嗅见气味,引得它们嗷嗷叫唤。当她靠近花萼楼时,为了避免被翠凰发现,她使出浑身解数隐藏自己的气味和声息,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没有被翠凰察觉。
“嘿,看来临时抱佛脚,还是挺有用的。”轻凤沾沾自喜,提着劲儿一口气跑上花萼楼,在匍匐钻过水晶帘时,冷不防瞥见了花无欢与杜秋娘——其实也就是翠凰,正彼此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
呃?!轻凤瞬间瞪大眼,浑身毛发倒竖,丝毫不敢动弹。然而很快她就觑出端倪,发现翠凰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花无欢身上,哪有闲暇察觉自己正隐藏在暗处偷窥?嘿,原来不是她本事变大,而是这堕入情网的臭丫头,越来越不济事了。
若非如此,她今日岂能有机可乘呢?
轻凤吹吹嘴上髭须,不再看那二人的热闹——她现在背负着使命,才没空管翠凰和花无欢的闲事呢。当下轻凤心无旁骛,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潜入楼后储物的阁楼,不再理会楼中人的对话……
与此同时,附身在杜秋娘体内的翠凰,正借着秋妃的眼睛,淡淡望着侍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心底暗暗落下一声叹息。
自从与黄轻凤决裂,她便彻底投入了杜秋娘的计划,积极配合花无欢的一切筹谋。
作为修为高深的狐妖,顺应凡人迂回而低效的方法办事,至今仍使她很不习惯。也许被束缚在凡人的规矩方圆里,正是她自己画地为牢的报应吧?谁叫她也像只不入流的妖精一般,萌生了凡心呢?
认命地自嘲之后,翠凰打起精神,望着花无欢沉声开口:“如今漳王在朝中很有声望,有一批老臣相当维护他,只是他住在兴庆宫内,与群臣往来多有不便,不如我们为他拟一封奏本,奏请天子提前为他举行冠礼,也好令他顺理成章搬入兴宁坊的王子十六宅,你觉得如何?”
站在翠凰面前的花无欢闻言挑挑眉,一时竟分不清说这话的是秋妃,还是那不知名的妖精。他不禁想弄清眼前人究竟是谁,因而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反抛出一句试探的话:“此计好是好,就是圣上未必答应。”
翠凰淡淡笑道:“无妨,我们就说漳王他大了,人事渐通,宫中女眷众多,凡事多有不便。再者兴庆宫是太皇太后的宫室,更应该有所避忌,圣上他必然清楚这一点。此外我们提前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让大臣们也联名奏请一下,相信圣上他不会不准。”
花无欢听了眼前人的话,紧抿的双唇微微弯出一丝笑,刚要确信她是秋妃时,却见眼前人长袖一挥,铺在地上的毡毯中立刻跳出许多龙眼大的珍珠,晶莹剔透滚了一地。
“这些珍珠是东海的鲛人泪,足可以供你上下打点所需,”眼前人眉眼低垂,毫不在意地补了一句,“放心,这些都是真品,不是用他物变的。”
这信手拈来的妖术,令花无欢眼中的笑意顿然消散,他不免心灰意冷,难掩失望地低语了一句:“到底还是你。”
翠凰闻言抬起头来,凝视着花无欢漠然的脸,并不否认:“的确是我,你一直知道的。”
“秋妃的魂魄呢?”花无欢移开视线,兀自问她杜秋娘的下落,“她被你藏在哪里?”
翠凰抿抿唇,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手掌一翻,掌心中便冒出一只不停扑腾扇翅的蛱蝶:“她在这里。”
花无欢缓缓走上前,伸出一只手,看着那只蛱蝶自翠凰掌心飞到自己的手背上,几乎透明的羽翅不停扑扇,在他眼前蹁跹流连:“这样的季节,竟然还有蛱蝶。”
“这个季节的确没有蛱蝶,”翠凰低声回答,“在你眼前的不是蝶,只是她。”
“只是她……那么,你又是什么?”花无欢突兀发问,“还有,你的名字呢?”
翠凰一愣,谨慎地望着花无欢,不敢轻易回答。这是他第一次问自己问题,这是否意味着,他对自己不再是漠不关心?
“我的真身是一只青狐,名叫翠凰。”翠凰沉默了许久之后,低声答道。
花无欢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垂目注视着手边轻盈脆弱的生灵,脸上除了冷漠,竟浮现出一抹悲悯之色。半晌之后,他终于收敛了情绪,漠然将蛱蝶还回翠凰手中,退后几步:“你为何还不离开?”
掌心的蛱蝶倏然加快了扇翅的节奏,翠凰将蛱蝶收起,低下头,看着滚了满地的鲛人泪,那珍珠像一地苍白的寂寥,抛洒后再也收拾不起。她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引那些珠子簌簌聚拢在她手边,莹莹珠光几乎照透她的指尖:“唉,还是不行吗?无论我怎么做……”
花无欢凝视着眼前人,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烦躁,在他的胸臆间横冲直闯,形同困兽:“我早说过不用你多事,为什么你还是执意留下来?!”
知不知道这样执意留下来,让他的心有多烦!
近来他竟时常分辨不出,与自己对话的到底是秋妃,还是这只妖狐。他明明清楚这只狐妖附身在秋妃体内,可有时又觉得她已渐渐销声匿迹——而最可怕的是,他竟已分不清自己更期待看见的,是哪一个。
在这样腹背受敌的时刻,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他的心却总是被一些无谓的麻烦扰乱!而眼前这只狐妖正是始作俑者,他总忍不住将这份危机感,化作怒意发泄在她身上。
翠凰抬起双眼,望着面前人阴沉的脸色,内心很是惶惑无辜。她不知道原本好好的谈话,为何又偏离到现在这个僵局,花无欢近来总是难以捉摸,她也曾忍不住使用法术窥探过他的内心,想弄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却只徒劳地发现那颗心乱得理不清头绪。
“你若……当真对我这般反感,”翠凰语气黯然,其中委屈浓得化不开,“那么,那个晚上,你吻的又是谁呢?”
她突兀的反问戳中花无欢的心事,令他一瞬间恼羞成怒,脸色白得慑人。
“你以为我亲近的是谁呢?”他缓缓逼近翠凰,明亮的眼底却清晰映出杜秋娘苍白的脸,令翠凰看得真真切切,“那时你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妖精,你的身体发肤都只是秋妃而已,那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急速说完,手指竟牢牢勾住翠凰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冰凉的双唇如泄愤一般,在翠凰唇间无情厮磨,她急遽睁大双眼,一刹那心如刀割。穿透四肢百骸的痛楚伴随窒息席卷而来,令她再也承受不住,唯有飞快地抽身逃离。
察觉到怀中身体忽然瘫软,花无欢知道自己已将翠凰逼走,心中却丝毫不觉喜悦。他将秋妃抱回榻上,狼狈地退开几步,低头凝视着昏睡在榻上的杜秋娘,终于不无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真正的秋妃时,根本无法罔顾尊卑地与她亲近。
当翠凰一径飞升到花萼楼上空,她头一次感到元神脱离凡人笨重的肉体后,并没有变得轻松自在,眼泪浸润着她的双眸,让她的眼珠在暗夜中闪出琥珀色的微光。
这时料峭的春寒穿透翠凰空落落的心口,她蓦然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异样的气味,意识到有不速之客刚刚造访过花萼楼。她的双眉立刻深深蹙起来,懊恼自己的大意失察:“她这个时候,为什么来这里?”
翠凰掐指一算,立刻顾不得纷乱的心绪,径直飞身钻回杜秋娘的身体,睁开眼对花无欢道:“刚才黄轻凤来过,就是那个紫兰殿的黄昭仪。”
花无欢闻言一怔,一时竟忘了方才与翠凰的争执,脱口问道:“黄昭仪?她如何能来这里?”
翠凰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忽略唇上残留的异样感觉,开口向花无欢解释:“我一直没对你说过,那紫兰殿的黄昭仪,也是只妖精。”
听到这个答案,花无欢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翠凰的话只是印证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倒令他狂躁的心境平静了些许。他沉吟了片刻,才对翠凰道:“所以她同你是一族,当初你听说我要引她中计,便向她告密而出卖我?”
“我没有,她也非我族类,”翠凰摇摇头,出于自嘲冷笑了一声,“她只不过是一只黄鼬精,因为爱上了皇帝,才会在这宫中兴风作浪罢了。”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紧蹙的双眉并没放松,反倒不安地问:“那么,她方才为何来这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不清楚她刚才来这里做了什么,不过倒是能算出此刻,她正在大明宫的神策军北衙。”翠凰如实回答。
花无欢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沉,下一刻便起身冲向杜秋娘寝室后的阁楼。翠凰跟在他身后进了阁楼,只见陈列杂物的箱柜安然如常,并没有遭人翻找的痕迹。花无欢面对此景却没有放松,而是径自上前打开一口柜子,从中拿出只银匣子来。他打开银匣,不出意外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匣子,这才沉声道:“所有的密函都被她盗走了。”
“什么?”翠凰一惊,跟着脸上浮现出怒意,无法忍受那臭丫头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祟,“我去把信取回来。”
“没用的,”花无欢开口拦阻,瞥了她一眼,“那些密函到了王守澄手里,再拿回来也于事无补,他对秋妃和我的计划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心中有数,这次勾结黄轻凤盗取密函,只怕是已有了一石二鸟之计,并非只针对漳王发难。”
翠凰听了花无欢的话,颇不甘心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问:“那你打算如何?”
“我现在就去找他。”花无欢沉声道,边说边往外走,“是敌是友,只在那老贼一念之间,这是我们凡人的游戏,自有我们的规则与路数。”
翠凰皱着眉,默默目送花无欢离开,趁他未走远时,往他耳中传了一句话:“即便如此,万不得已时,我也可以帮你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你只管记得。”
已走到花萼楼下的花无欢听到这宛若轻风的一句话,脚步一顿,这一刻心中涌动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