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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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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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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发几日后,被收入神策狱的漳王内侍晏敬则等人,因熬不过严刑逼供,招认了宋申锡曾经派他的亲事王师文联络漳王,暗中图谋他日之变。

  宋申锡的罪名就此坐实,等待他的将是诛灭九族之祸。李涵不忍坐视宋申锡遭此惨祸,再次召集朝中大臣,在延英殿中商议此事。这一次他暗中传口谕给朝中几位与宋申锡有旧交的大臣,暗示此事尚有斡旋的余地。于是包括左常侍、给事中、谏议大夫和补阙在内的多位大臣当堂上疏,奏请将宋申锡一案发还大理寺重审。

  眼看困局有了转机,李涵在御座上眉头一松,准备见机行事,回护宋申锡。这时大理寺卿王正雅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奏请道:“陛下,宋申锡勾结漳王,图谋不轨,实乃罪不容赦。然则漳王乃穆宗之子、陛下幼弟,宋申锡又位极人臣、亲党众多,此案牵连甚广,完全交付内廷神策狱审理,终究不妥。还请陛下恩准,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核实,以正视听。”

  此话正中李涵下怀,他不动声色地听完王正雅的奏请,却蹙眉道:“只是那晏敬则已在神策狱中招认罪状,铁证如山,宋申锡已是死罪难免,众卿又能奈何?”

  这时左常侍崔玄亮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叩首恳请:“陛下,自古狱讼之事,当熟思审处。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宋公乃当朝宰相,岂能任由神策军中一人告发,又听凭军中私狱收审定罪?此案事关重大,还当由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望陛下三思!”

  李涵闻言心中暗喜,装作仔细思考了左常侍的奏请之后,才道:“爱卿言之有理,待我拟旨命神策狱暂缓问审便是,另外此案的确不可不慎重,明日我会再与各省宰相一同决议。”

  隐身坐在李涵身旁的轻凤听了这番话,当夜便潜入神策军北衙,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王守澄听,末了又对他说:“实话不瞒大人,前日我侍奉圣上时,就知道他为宋申锡的事生了好大的气。这两天大臣们也在拼命上疏给圣上,要求将这案子发还给大理寺重审呢。我看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就此罢手吧,也免得这案子真的被发还重审,牵连出我们来反倒不好了。”

  王守澄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反驳轻凤:“昭仪娘娘您现在才动恻隐之心,怕是为时已晚吧?如今那些人在我的神策狱中,都已服罪画押、供认不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老身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老身承认自己是严刑逼供,推翻原供不成?”

  “话也不是这样说,”轻凤望着王守澄,甜丝丝地笑道,“不如这样吧,大人您去做个好人,奏请圣上不要处决漳王和宋申锡,只判他们个谪贬流放。您这样顺水做个人情,将姿态摆放出来,将来别人纵使疑心,也怀疑不到你我头上。”

  王守澄明白轻凤话里的意思,只是到嘴的鸭子不能飞了,他要那宋申锡的命,就是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何况一个后宫妃嫔?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连眼皮也不抬,假笑着回绝轻凤:“娘娘放心,有老奴在,此事绝不会牵扯到娘娘。时辰不早,娘娘还是请回吧。”

  这铁嘴老王八,竟然咬死不松口!轻凤瞪着王守澄,恨得暗暗咬牙,却只能按捺住火气,皮笑肉不笑地告辞。

  时过三更,年迈的王守澄熬不住夜,已就寝入睡。他平生警觉,一向浅眠,因此当耳边“刺啦刺啦”响起一阵裂帛声时,他迅速从梦中醒来,圆睁着两眼寻找怪声来源——只见五根银亮的利爪刺穿锦帐,刷一下撕开了坚韧的帐子,裂开的破洞里,竟露出一个人身黄鼠狼脑袋的怪物来。

  王守澄瞬间魂飞魄散,杀猪一般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闭嘴。”怪物不耐烦地打断王守澄,利爪扼住他的脖子,压着嗓子低声道,“我乃宋尚书府上的守宅大仙,听闻你这老贼想要谋害他,特来取你性命!”

  “冤枉啊大仙,生杀予夺,自有圣裁,关老奴何事?”王守澄吓得浑身颤抖,两排牙齿咯咯打战。

  “放肆!今上一代贤君,岂会滥杀无辜?”怪物怒斥间,利爪又是一紧,“难道不是你从中作梗?”

  “大仙饶命!”王守澄吓得屁滚尿流,连声求饶,“老奴知罪!老奴用性命担保,绝没有从中作梗,求大仙饶命啊!”

  怪物闻言,终于收回利爪,鬼魅身影在阴森夜色中缓缓消失:“饶与不饶,就看你的表现了……”

  翌日,各省宰相再次云集延英殿,这一次大家的态度比之前积极了许多。因为已经揣摩到圣意,众人为宋申锡求起情来,言辞一个比一个恳切,感动得轻凤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王守澄的奏疏也被送进了延英殿,奏请天子怀柔天下,豁免宋申锡死罪,只进行贬黜。李涵很意外王守澄会让步,顺水推舟地免除了漳王与宋申锡的死罪,将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而晏敬则、花无欢及原先侍奉漳王的一批宫人,皆被处以流刑或放还原籍。

  轻凤隐身坐在李涵身边,闻言一阵窃喜,心想如果宋申锡不死只是流放的话,李涵将来还有提拔重用他的机会,也算是自己将功补过了。

  隔日,杜秋娘在兴庆宫花萼楼中接到消息,知晓自己已被削籍为民,遣返故乡,不日即将动身。

  她近来并未被翠凰附身,精神却仍是恍恍惚惚,理不清眼下的情景——也难怪她如坠雾里,近一年来她总是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两天乍然清醒过来,却要面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她的漳王被人告发与宋申锡勾结谋反,随后花无欢被收入神策狱大牢,她和许多服侍漳王的宫人也一起被神策军收审——虽说她从前一直与外界秘密谋立漳王,但眼下的情况她却一无所知,这叫她又如何能认罪呢?

  所幸没过多久,她就被宦官从神策狱中放了出来,并没有受到多少迫害。然而眼下她的漳王已被贬为巢县公,她自己也将被遣回故乡金陵……过去多少年苦心经营的一切,竟在她还没回过神时,就已土崩瓦解于眼前。

  她始终想不通,在自己昏昏沉沉的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无欢,你是不是瞒着我,擅自去结交了宋申锡?”杜秋娘蹙着眉问花无欢,当这个素来忠心不二的内侍又回到自己身边时,绝望灰心之余,她忍不住责备,“我早就对你说过,对外所有行动都要我点头,现在你叫漳王怎么办……”

  花无欢连日来受尽严刑折磨,此刻根本无力回答杜秋娘,当听见她信口质疑自己,他甚至觉得,这些话比神策狱中的逼供更令他牙关发紧——原来自己,是这样轻易就可以被怀疑的人。

  他冰冷的眼眸深处,涌出一股失望。在刚刚出狱遍体鳞伤的现在、在即将被遣出京城前路茫茫的现在、在时刻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一获自由就急忙赶来的现在……

  原来心灰意冷,只是一瞬间的事。

  等不到花无欢回答的杜秋娘,忽然又自言自语地改口:“唉,不对,这定然还是那老匹夫王守澄的阴谋——宋申锡那里搜出的是漳王的信,漳王他素来乖巧,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

  “秋妃,您这几日……过得可好?”花无欢哑声打断了杜秋娘的自语,在与她话不投机的此刻,曾寄宿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忽然让他分外挂念。

  原来他终究还是自私的,当一度在意的人令自己灰心失望,就情不自禁地挂念起在意自己的人。又或者正是因为有了她,才令他终于感觉到,漫漫洪荒中独自坚持的疲惫。只可惜那一日,他已亲自将她送回了骊山,亲眼见到她被两只老妪模样的狐妖接走,此时此刻,又怎能奢望她还会回来?

  “哦,我过得很好,”杜秋娘望着冷漠的花无欢,怔忡回答,“其实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我被关押在神策狱里,神智倒是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你说会不会是花萼楼里有什么与我犯冲,让我患上了谵妄之症?”

  “犯冲之说纯属妄谈,秋妃您多心了。”花无欢淡然安慰,不想让她继续猜测。

  既然那个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不如就此将一切掩埋……

  翌日拂晓,奉旨流放或还乡的宫人在神策军的监视下,列队走出了长安城。这群被皇权放逐的人无不神情沮丧、暗暗饮泣——他们或是被阉割的男人,或是错过了嫁龄的女子,一旦离开栖身多年的皇宫,又能去哪里继续自己已然畸形的人生?

  出了宫,未来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怎能不让人摧心剖肝。

  花无欢默默陪在杜秋娘身边,与另几名内侍一同扛着行李,虽然已不复往日叱咤风云的光景,可通身逼人的冷冽光采,却没有减损半分。

  负责随行监督的神策军当然知道花无欢是有来头的人,哪怕他如今虎落平阳,也不敢大意怠慢,所以由着他们落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走,并不出言喝斥。

  这一天的天色阴霾,几乎看不见朝阳,不时有牛毛细雨落在人肩头,却又沾不湿衣裳。这样的好雨时节,太容易勾起惆怅的春思,令离人在柳下垂泪,将神魂迷失在古道外的萋萋芳草之中。

  花无欢冷冷目视着前方,游丝般的春雨将他苍白的脸打得湿润,左眼下蓝色的泪痣令他看上去,竟显出一丝至刚易折的脆弱。不其然间,他在冰凉的雨丝风片中嗅到一点似曾相识的香,随后在他眼前,凄迷的郊野□□中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那人影风鬟雾鬓,脸色惨白,虚弱得几乎在随着清风虚晃,却难掩一身殊伦的艳色。

  花无欢只见过翠凰的真身两次,但是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回来了。他随着流放的队伍向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她,随行的其他人似乎都无法看见这道身影,皆是垂头丧气地越过了翠凰,只有花无欢走到近前真真切切地看见她,以及她黯然的眼神。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望着她低声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翠凰默默看着花无欢,并不开口——他明明就知道答案。这个冷硬心肠的男人,在知晓她的心意后,依旧执意将她送回骊山,选择独自面对败局,哪怕拥有法力的她明明可以做他的棋子,成为这场败局中唯一的转机。

  连日来遭受的折磨和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堵得翠凰喉头哽咽,只想痛哭一场。

  然而她不敢放任情绪,因为她无法知道花无欢是否在意自己——不计后果地辞别姥姥离开骊山,带着伤一路赶回这里,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此刻她已经虚弱得只够现身于花无欢面前,连返回杜秋娘的身体都做不到。

  这样的自己,只怕会使他更加嫌弃吧?然而即便是这样,在算出他即将离开长安时,她还是执意赶来见他,哪怕这也许就是彼此间最后一面。

  花无欢将翠凰的沉默看在眼中,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与她诀别——离开了皇城帝都,所有斑斓绮丽的幻彩,从此都会悉数消失了吧?也许将来当他走到人生末路,在回忆宫中岁月时,自己还会记得她。一人一妖就这样在芳草古道中相对而视,直到最后仍不能心意相通。

  这时花无欢的驻足却引起了杜秋娘的注意,虽然她看不见翠凰,却对花无欢失神的模样感到不安。她折回几步,望着花无欢轻声催促:“无欢,你怎么停下了?”

  花无欢怔忡回神,察觉到自己在杜秋娘面前失态,慌忙迎向她俯首道:“卑职只是一时失神,倒叫秋妃您担心了。”

  说罢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杜秋娘的手腕,亦步亦趋地陪在她身侧,继续向前走。翠凰看着花无欢与杜秋娘相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茫茫一片虚空,再没有一丝波澜。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她……自己早该醒悟的。

  她低下头,转身背对那一幕伤心画卷,独自踽踽离去。她无力腾云驾雾,也没有隐去身形,仅是像个凡人一般缓缓行走,任雨丝穿过她的身子,在她脚下的浅草上打出一层青色的雨气。

  当走远的花无欢回过头,望见翠凰独行的背影时,他目光一动,离别的步履忽然就开始变得沉滞,心头怅然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转过头,却理不清自己的心绪,只能低声问身旁的杜秋娘:“秋妃,您打算往哪里去呢?”

  “往我的故乡金陵,虽然我十五岁就离开了那里,但是那里的花树美景,我都还记得,”秋妃神思恍惚地笑答,仿佛在回忆着故土风光,却又转而问道,“可是无欢,你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说起来我们被放还原籍,可你的家乡又在哪里呢?”

  是的,他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花无欢茫然地目视前方,记忆里忽然闪现出一座隐藏在深山荒草中的青石别墅,然后在那野草飞莺之中,还有一道淡淡的青影……

  “秋妃不用担心卑职了。”他轻声笑道,垂下双眼,冰冷的眼眸中渐渐涌出温暖的柔色。

  翠凰在细雨中抬起双手,却掬不住眼前轻盈的雨丝。

  “无论尽多少力,原来仍是这般,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她喃喃自语,失神了片刻才又继续前行。不久耳中却忽然听见摩擦着湿漉漉草叶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念间遽然一颤,忍不住颤栗着回过头去,便看见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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