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贬斥
众人皆是脸色一变,跪在地上的轻凤眼睛一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直冷眼旁观的王守澄这时终于出了声,却是对王内侍炫耀:“哈哈,我就说我引荐的名医不会错吧?”
王内侍暗暗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做声地跑回内殿去看李涵。须臾,就见他如释重负地跨出殿来,望着众人一揖,传李涵口谕:“圣上有旨,命黄昭仪一人进殿面圣。”
杨贤妃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甘心地问王内侍:“圣上只宣了黄昭仪一人?”
“是,”王内侍对着杨贤妃欠了一下身,“圣上还说,黄昭仪的事,他会亲自给六宫一个交代,请贤妃娘娘不必操心。”
“哼,那妾身就等着圣上做主了。”杨贤妃咬咬牙,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气得扭曲起来,偏又无可奈何,只能气急败坏地拂袖离去。
轻凤得知李涵一醒来就要见自己,却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惶惶起身,眼巴巴地望着王内侍问:“圣上他……还在生气吗?”
“圣上他刚醒,哪有生气的力气?”王内侍埋怨地横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昭仪娘娘,唉……总之您快去吧。”
轻凤连忙抹了一把脸,怯生生地走进内殿,她的脚步从未像此刻这般虚浮,仿佛一阵小风就能将她吹倒。
当穿过九重宝帐,见到李涵的一瞬间,她百感交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滴落,沾湿了罗衣。
“陛下……”轻凤跪在李涵榻边,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掌,泪盈盈地与他对望。
李涵此刻刚刚清醒,只能僵卧在榻上,他深深凝视着一脸悔意的轻凤,许久之后艰涩地开口,问的却是让轻凤心惊肉跳的问题:“宋尚书被告发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该来的,终究避不开,逃不过。
轻凤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只要踏错一步,便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李涵却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铁了心要她回答是或者不是。
只是天可怜见,这问题哪是用简单的是与非,就可以判定她的对错呢?
轻凤的心乱成一团,她一边哭一边抬起脸,望着李涵布满血丝的眼珠,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陛下,臣妾对您绝没有二心。是漳王暗藏不臣之心,为了除掉他和花无欢一党,臣妾不得已才结交了王守澄,至于牵连到宋尚书,那完全在臣妾意料之外,臣妾也是上了王守澄的当……”
李涵听了轻凤的话,纵使不抱希望,眼神仍是一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作聪明,却害得我多年苦心功亏一篑?”
轻凤泪如雨下,悔恨不已:“漳王和花无欢阴谋篡位,臣妾以为王守澄……王守澄他至少并没有打算篡位,两害相权,才去结交他的……”
李涵听了轻凤的解释,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他是没打算篡位,因为我这个傀儡,他还算满意。”
李涵说出这句话时,语调里满是心灰意冷,听得轻凤心口冰凉,她不禁神思恍惚地喃喃道:“所以说,我为了陛下您做下的事,彻头彻尾都是错误?”
李涵看着她满眼的泪水,心底滑过一丝不忍,可一想到自己多年的委曲求全付诸东流,亦是心如死灰:“我说过不需要你去做那些事,只要好好地住在紫兰殿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可你听了吗?如今向我告发你的人,家族在朝中颇有势力,我若姑息你,那些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轻凤心如刀绞,眼中滑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伤心绝望地哽咽:“陛下,您是不是马上就要赐我一条白绫,或者一杯鸩酒了?”
她的问题生生困住了李涵。对于她的背叛,他固然气恨失望,但若就这样取她性命,又叫他于心何忍?
他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等待自己发落的人,脑海中却闪过太液池畔她灵动的黑眸,随着水晶珠洒落时她发出的颤声娇吟,将玉玺交给自己时如释重负的浅笑,生辰夜她躲在暗处吹响的笛声……一幕幕回忆纷至沓来,告诉他何谓情愫暗生、刻骨铭心。
是不是所有沉溺女色的昏君,都像自己这般堕落?他李涵,也许压根做不了圣明贤君。
眼眶难以自抑地酸楚发热,李涵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结局都是死路。”
轻凤闻言一怔,泛着泪光的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她是妖精,比起生死来,太多东西更值得她在乎:“为什么?”
“她们要么是外戚强势,令君主也无可奈何,要么便是……”李涵顿了顿,却没有说出另一个答案,而是轻声道,“去掖庭宫吧。”
这次的事太大,至少得将她发配到那里,杨贤妃才能罢休。
掖庭位于太极宫,是宫女居住和犯妇劳作的地方。李涵此举便是将她打入冷宫,饶过了她这一条小命的意思。轻凤知道自己应该山呼万岁,可是心却如死灰一般,冰凉凉暖不起来。
“陛下洪恩浩荡……”她喃喃道,俯首朝李涵拜了一拜,“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涵不忍再看她哭花了的小脸,别开眼低声道:“我即日便会拟旨,由王内侍安排你在掖庭宫的起居课业,希望今后你在那里……恪守勤谨、好自为之吧。”
轻凤闻言,眼泪再次涌出双目,扑簌簌滑下脸颊。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告别了金屋宝帐,轻凤灰溜溜地跟着王内侍前往掖庭宫,一路上被他好一顿数落:“我说昭仪娘娘呀,得了得了,你现在也不是娘娘了。我说你呀,知不知道在这宫中最大的忌讳,就是聪明外露?还有比这更要命的,就是自作聪明!尤其是你这样笨的!还要自作聪明地逞能,到头来只能自食苦果,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唉……真是多亏圣上爱护你,只褫夺了你的封号,打发你到掖庭宫干活,以后可得长点眼力见,好好悔改,重新做人……”
轻凤被王内侍数落得狗血淋头,闷闷不乐地嗫嚅:“我不想干活……”
王内侍瞪她一眼,凶巴巴道:“你是戴罪之身,进了掖庭宫,难道还想享福?”
“圣上明明叮嘱你照应我的,”轻凤撇撇嘴,“别以为我没听见……”
王内侍顿时停下脚步,震惊地咋舌:“你这耳朵……还真灵。”
轻凤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她本事多着呢。
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默默沉吟——明明就是一对前世冤家,圣上又哪里放得下她?罢了,既然被她听见,就索性挑明了吧。
王内侍心里嘀咕完,面色也柔和下来,对轻凤道:“我刚刚就随便那么一说,谁会真安排重活给你?我会和掖庭令打个招呼,你先辛苦几天装装样子,圣上宽仁,动辄大赦天下,你就好好等机会吧……”
掖庭宫的长官掖庭令,和王内侍挺熟,所以王内侍来打招呼,他也乐意为轻凤行个方便。负责监管轻凤的监作嬷嬷被掖庭令叮嘱过后,挺客气地将轻凤引到卧房里,仔细问她话:“黄氏,你可会针线女红?”
轻凤摇摇头,很乖巧地回答:“不会。”
“可会蚕桑?”监作嬷嬷见她摇头,又问,“可会染丝?熨烫?”
轻凤依旧摇头,这一下嬷嬷无奈了,索性直接问她:“那你会什么?”
轻凤想了想,如实答道:“歌舞。”
监作嬷嬷闻言笑起来,执起她的手捏了捏,说道:“歌舞是好本领,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做。”
“为什么?”轻凤听出嬷嬷话里有话,纳闷地问。
“掖庭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想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将你送去献艺,万一哪天被圣上留意到,他若余怒未消,掉的可不就是我的脑袋?”
这一说轻凤明白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讨好道:“若圣上旧情复燃,将我领回去,少得了你的好处?”
监作嬷嬷笑答:“如今还好了,若换作过去的年月,哪一年没有十几二十个美人从后宫被打发到这里来呢?那些可都是娇滴滴花朵般的女子,来掖庭宫受罚都要被我严厉管教,若是让她们有翻身的机会,我只怕活不到今天。”
轻凤暗囧,心想这嬷嬷别是杨贤妃特意安排的吧?便故作天真地笑道:“既然如此,嬷嬷您就看着安排吧,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的是力气。”
监作嬷嬷闻言颔首,说道:“放心吧,掖庭令已经和我打过招呼,我也不会安排重活给你。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好好反省,圣上若对你有情,自然会再提拔你。当年则天皇后都出家做了姑子,还不是被高宗皇帝接进宫里?这样吧,你不会细活,我先安排你和尚衣局的宫女们一起捣练,如何?”
轻凤立刻点点头,应承下来:“这个我能做。”
结果轻凤滥用力字诀,活才干了没两天,胳膊粗的木杵就已被她折断,而捣坏的白练更是难以计数,监作嬷嬷听到消息后,气得是瞠目结舌。
“圣上一向俭省,你这么糟蹋东西,被他知道还得了?”监作嬷嬷瞪着轻凤数落完,没好气地说,“罢了罢了,如今太仓还缺个人看守粮仓,你怕老鼠吗?”
“不怕!”轻凤一听见老鼠两个字,眼睛都亮了。
太仓顾名思义就是个大粮仓,它位于掖庭宫的北部,全京城的谷物都归它储存。曾有诗云: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隔天轻凤跟着嬷嬷前往太仓时,还离着老远呢,就耳尖地听见了仓中老鼠的喧闹声。
她耳朵一动,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露出唇边亮闪闪的小尖牙——嗬,一听动静就知道这些老鼠的个头小不了,她可真是因祸得福,来对地方了!
她磨磨牙,准备化□□为食欲,暂时在这太仓中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