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大赦
自从将轻凤贬去了掖庭宫,李涵越发觉得宫深如海,只剩下自己一个孤家寡人。
一个人自然会觉得寂寞,所以病愈后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将自己沉溺于枯燥的政事之中。所幸不时造访自己寝宫的黄大仙,多少给他这座空荡荡的太和殿添了一丝生气。渐渐的,他摸到了一点这只黄鼬的脾气,但凡自己召幸妃嫔后,它就一连三天决计不会出现,倒好像这只小家伙在拈酸吃醋一般。
当李涵察觉到这点时,他戏谑地拿话问了黄大仙,不想竟换来它重重的一记点头。
“你这小家伙。”他忍不住轻轻曲指,弹了一下黄鼬榛子般的小脑袋。
李涵素性淡泊,又因为黄大仙的缘故,从此临幸妃嫔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竟可以称得上是不近女色,惹得王内侍大摇其头。
“陛下,您正当盛年,还是应该尽量开枝散叶才好。”在又一个处理政事的不眠夜,王内侍忍不住向李涵进言。
“近来天灾频仍,我哪里有心情?”李涵摇摇头,目光里满是忧郁,“何况内有阉党,外有藩镇,我这个天子受制于家奴,若还能耽于享乐,那真是比蜀汉后主还要昏庸了。”
“陛下岂可用亡国之君自比。”王内侍立刻惶恐地打断他,无奈地叹息,“不召幸就不召幸吧……”
李涵看了王内侍一眼,再度将目光移到奏章上——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并没有说,那就是唯一能让他意乱情迷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里。
不觉时光荏苒,三载寒暑弹指即逝。太和七年八月七日,李涵在宣政殿正式册立长子李永为皇太子,并大赦天下,放还掖庭宫中的部分宫女。这天傍晚,当杜内侍来与轻凤告别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返乡宫女的名单上。
杜内侍泪眼汪汪地抱着大花咪,问怔怔发呆的轻凤:“名单上说,你的家乡在浙东国,这是个什么地方?”
轻凤无法回答他,只低头笑了一下。
三年来,她时常变回原形陪在李涵身边,可他却是一面也没有见过她。在无害的黄大仙面前,李涵全无防备,所以她慢慢懂得了他的抱负,了解了他的筹谋,也知道他暗中撒的罗网,已渐渐到了收网的时候。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要遣她出宫——可恶,她还想陪在他身边,看他肃清积弊,重振朝纲的英姿呢!
八月的夜晚并不算凉,仲秋的御花园里仍是花木扶疏,一片促织低鸣。轻凤穿行在飞花迷雾之中,想去太和殿看看李涵,哪知到了殿下偏又情怯,独自踽踽凉凉地甩着尾巴,徘徊不已。
“那名单是他定下的吧?就算不是,也是他核准过的……”她哀怨地望着太和殿黑黝黝的轮廓,目光中满是委屈,“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是不是三年时间对他来说太长,已经长到将她忘记了?
可恨她原本还指望,等到李涵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他能够将她接回身边呢……可如今他竟撵她出宫,从此除了相忘于江湖,她还能用什么理由以人的面目与他相见?总不能当真在太仓中抓一辈子老鼠,一辈子只能以黄鼠狼的样子来陪他吧?
轻凤心烦意乱地抓了一把木樨花,揉着那馥郁香浓的碎金泄恨。
罢了,罢了,不去见他了!去了他也只当自己是一只黄鼠狼,有什么意思?
轻凤暗自嗫嚅着,咬咬牙回掖庭宫收拾包袱。
皇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悲哀,金银细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离开了紫兰殿,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衣裳首饰自然就会封存,留待送给下一个女人。
就像此刻,她的包袱里除了几套朴素的衣裳,什么都没有。轻凤撅着嘴想,虽然她是妖精根本不用在乎这些,可是……她好歹也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呀!为何在宫中这些年,一点甜头都没赚到呢?真是亏大了!
“先去终南山看看飞鸾,顺道游山玩水,才不去想你!”轻凤赌气收拾着寒酸的包袱,动作相当粗鲁,“等我在人间逍遥够了,到时候你想见我,还得看我的心情呢。”
她说得特有骨气,可眼睛里却缓缓溢出泪水,一滴滴落在掌心。这时寒素的门扉似乎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一声响,轻凤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却在泪光朦胧之中,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涵脱下黑色的斗篷,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原来三年来,你就住在这里,和我想的不大一样,”李涵轻声开口打破沉默,低头看着泪眼汪汪的轻凤,不禁微笑起来,“你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他伸手抚上轻凤的鬓发,满是宠溺地摩挲了一下,亲昵得仿佛他与轻凤之间,根本没有这三年的蹉跎。轻凤心中一酸,眼泪不觉涌得更凶,她有些惊疑地凝视着李涵,哽咽道:“你知道我要走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李涵又是一笑,在轻凤身旁坐下。
李涵这话让轻凤不禁有些恼火,她抽噎了一下,不顾尊卑地低声埋怨:“为什么要撵我出宫?你都把我撵到掖庭了,还不够吗?”
李涵被她冲了这么一句,原本温和的目光更是柔得像水一般,低声问轻凤:“离开这里不好吗?难道你还想一直被禁闭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做活?”
轻凤皱起眉,低下头不满地咕哝:“你耍赖……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却故意撵我走,现在还要来看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咕哝完,才意识到自从李涵进屋以后,自己一直没有对他用敬称,心下不由一惊,红着脸嗫嚅:“哎,陛下,臣妾失礼了……”
“没事,这样挺好。”李涵握住轻凤的手,继续道,“以后你出了宫,与我就是形同陌路,何必再用敬称?何况这几年我亏待了你,你不敬我也是应该的。”
“陛下,您为何这样说,”轻凤因为李涵的话,眼睛又红起来,“还是您心里有什么事?您忽然册立太子,大赦天下,紧跟着就遣出宫女,要我还乡,您……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这三年她化身黄鼬陪着李涵,大致能猜到他的全盘计划,加上他此刻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与她诀别。如果今夜李涵不来,她还能记恨他对自己无心,可此刻他这般姿态,只能说明他对自己……
轻凤猛地扑在李涵身上,搂住他的脖子低喊:“陛下,陛下,你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这一刻她想起李涵三年前欲言又止的话——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都会死,除了倚仗外戚,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他并没有说出口。如今她终于想明白,那第二个原因正是君王的宠爱——他爱那个女子,所以即便她罪不容赦,仍要保她不死!
轻凤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伏在李涵肩头哭道:“陛下,你若对我有心,就别让我离开。”
“傻瓜……”李涵伸手抚摸着轻凤的头发,因她的深情而动容,眼中虽蕴着哀色,却也有藏不住的欢喜,“去吧,我还你自由身,离开这是非之地。你出宫后的生活所需,我也托王内侍安排好了,说起来我自己对宫外的生活也没什么主意,不知道安排得妥不妥当……”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发笑,想起自己与王内侍讨论这件事时,不知道闹了多少天真的笑话。看来他真是个五谷不分的庸君,如果今天换作是他出宫,只怕会比任何人都要狼狈吧?
“你还笑,你还笑!”轻凤急了,一脸埋怨地望着李涵,脸颊涨得通红,“我不要你这样安排,我只想陪在你身边,陛下,你就留下我吧。”
“傻瓜,这样安排对你才是最好的。”李涵凝视着轻凤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对她说出自己的隐衷,“如今我身在一条江河日下的浊流中,不应该让你陪我。所以,在我破釜沉舟前,我要尽力将你托上岸去,明白吗?”
他忧心忡忡的话对此刻的轻凤来说,不啻最甜蜜的衷曲——作为一个放眼江山的天子,能在风雨来临前低下头,展开羽翼给自己一心一意的保护,她还要奢求什么呢?轻凤低下头,刚准备答应李涵,含泪的双眼却看见了他递到自己面前的东西——那是一支通体碧绿,新做好的芦管。
“陛下!”她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震惊地抬头望着李涵,“你……原来你还记得。”
李涵深深凝视着轻凤,浅笑着点了点头:“一直记得。”
那一年初雪夜的约定,他一直都记得,奈何诸多无奈,让他们彼此蹉跎,直至今日。
“陛下!”顾不得接过芦管,轻凤紧紧抱住李涵,浑身瑟瑟颤栗,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汹涌的情愫,将樱唇附在他耳边急促地喘息,向他羞涩示好。
李涵收到轻凤的暗示,眼神中有刹那愕然,却很快平静下来,目光反而越来越深沉情秾——反正八月七的月光蒙昧不明,反正王内侍已把守好四周,他是号令天下的君主,为何不能趁美人在怀时,任自己放纵一次……
意志一旦松懈,奔腾的情潮便破闸而出,顷刻汪洋恣肆……面对李涵骤然高涨的热情,轻凤忍不住连连惊喘,她慌乱地睁开眼睛,却恰好对上李涵深情的双眸。
他的目光无比专注,直探入她眸子的最深处,使她的心在激狂中又漏跳一拍,忍不住娇嗔了一声:“陛下……”
李涵的目光却偏偏不依不饶,自上而下遍览她的娇羞,将那动人风情深深印入眼底:“我想看着你,多看看你……”
只因今夜过后,纵使极目江山形胜,也不能再见这娇娇小小的女子。
轻凤只觉得自己在李涵热烈的目光下燃烧起来,她在腾腾热气中汗如雨下,浑身如云蒸霞蔚般晕上一层绯红,明艳不可方物。
“陛下,陛下……”她在悸动的漩涡中迷失了方向,像个溺水的人一般紧紧攀住李涵,邀他与自己同赴那浓情幻化的深川迷谷,成为其中的鱼和水。李涵看着在迷乱中鬓乱钗横的轻凤,不无骄傲地翘起唇角,欣然接受她的邀宠。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扶坐起来,两个人在疾风骤雨般的节奏里紧紧相拥,一同心醉神迷、魄乱魂摇……
当激情的潮汐退去,轻凤在头晕目眩的余韵中枕着李涵的肩,手中紧攥着他赠给自己的芦管,轻声呢喃:“陛下,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很多很多……我只要有我自己这一颗心,就可以爱你。”
李涵无声地笑了笑,趁黎明到来前吻着轻凤汗湿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叮嘱:“听我的话,远远离开这里,去一个我或者我的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做事了。”
轻凤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涵问:“你……你要去做什么事?”
李涵没有回答轻凤,而是径自眯着眼笑起来,笑容神秘中又带着些许骄傲——快则数月、慢则两年,他便会去冒一个险,而他要奔赴的那片沙场,他的祖父、父亲、叔叔和兄弟都已经战死在那里。而过了今夜,他即便没有胜算,至少也已没有了后顾之忧。
虽然身为帝王,本应当学会太上忘情,可是当他不小心爱上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也无怨无悔。这辈子他从不喜欢繁丽的装饰、甜腻的味道,她却是他唯一的奢侈、唯一的甜蜜,也因此,她应当被自己当作一个美梦来结束掉。当明日的曙光降临,就让他从梦中醒来,为他的李家天下,再戮力血战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