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鸩毒
自从轻凤“出宫”之后,李涵便觉得粉黛三千的深宫中,只剩下了自己孤寂一人。
然而他无暇感受寂寞,便已全心投入了筹备多时的锄奸大计中。
三年前,王守澄引荐的郑注治好了他的急病,至今已官升行军司马,权势熏灼,成了王守澄的左膀右臂。
为了剪除王守澄势力,李涵密令侍御史李款带头弹劾郑注,十日之间,连上数十份弹劾奏章。王守澄见情势不妙,将郑注隐匿于右军之中,李涵授意左军中尉韦元素诈称有疾,诱郑注前往行辕医治,伺机将其杖杀。
李涵满心期待韦元素一举成功,不料这日用罢晚膳,他忽然感到腹痛如绞,瞬间汗如雨下。李涵立刻招来王内侍,脸色苍白地咬牙道:“晚膳被人动了手脚,速去拿问尚食女官……”
不待说完,他呼吸一滞,往地上呕了一滩黑血,在王内侍眼前陷入昏迷,人事不省。
王内侍大惊失色,火速叫来太医,哪知太医诊脉之后,竟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王公公,圣上是近日积劳成疾,又引发了卒中之症。”
“你是睁着眼说瞎话吗?”王内侍气得面如金纸,指着外殿御榻的方向质问,“卒中会呕血?圣上吐的血还没擦净呢!”
“那血迹卑职已用银针验过,里面并没有毒,应是旧疾的淤血。”太医低着头,不敢看盛怒的王内侍,“为今之计,当请郑司马前来为圣上诊治,卑职伏乞……”
“滚!”王内侍一声爆喝,打断了太医的话,“没本事治就去死,玩这种为虎作伥的把戏,你们对得起圣上吗?!”
“王公公息怒,请恕卑职无能,”所有太医一起跪在地上,唯唯诺诺求饶,却始终不敢改口,“伏乞王公公速去延请郑司马,事不宜迟,还请王公公三思,勿以私怨延误郑司马救治圣上。”
“私怨?呵呵……好一个私怨!”王内侍浑身颤抖,眼中浮起一层泪花。
眼看着圣上就要如愿以偿,哪知王守澄已经手眼通天,原来圣上竟孤立无援至此!第一次意识到这绝望的真相,王内侍不寒而栗,此刻他独自面对众人逼迫,若再不肯就范,一旦天子丧命,就是他万劫不复的死期。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许久之后,王内侍长叹一声,面无人色地松了口:“来人啊……去请郑司马。”
众人早等着他这句话,当即有人冲出去报信,不消片刻便带回了消息:“郑司马已随王中尉入宫,这就快到太和殿了。”
王内侍冷笑一声,将一帮为虎作伥的太医全都赶了出去,独自留在李涵身边,淌着眼泪叹息:“陛下……天道不公,卑职无能。”
须臾,王守澄领着郑注踏入太和殿,佯装愤怒地质问王内侍:“王福荃!你这老贼是怎么伺候圣上的!竟使圣上积劳成疾,又犯了风疾!”
“呵呵,”王内侍毫无惧色地瞪着王守澄,冷笑道,“老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你要拿就尽管拿去。倒是圣上病情耽误不得,你有这闲工夫和我磨叽,还不赶紧让你那医中圣手替圣上诊脉!”
此时胜券在握,王守澄懒得理会王福荃,径自对郑注使了一个眼色。郑注微微一笑,放下随身的药箱,从箱中取出了一套金针。
“王福荃,麻烦你出宫回避一下,别打扰郑司马行医。”王守澄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示意王内侍离开。
“我要留在这里。”王内侍警惕地盯着他们。
“好啊,横竖急的又不是我们,”王守澄冷笑一声,□□裸地威胁道,“你不肯走,我们就陪你在这儿耗着,反正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人,你阻扰郑司马施救的事,回头你一张嘴可说不清。”
“你……”王内侍气得浑身发抖,两眼赤红,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退出了太和殿。
须臾,除了躺在龙榻上的李涵,殿中只剩下王守澄和郑注两个人。二人相视一笑,王守澄恶狠狠道:“下针仔细点,只要吊着他一条命就行,别让他醒过来。”
“放心吧,我有数。”郑注满口答应,随即坐上龙榻外沿,拨开了李涵头顶浓密的黑发,准备施针。
就在细如牛毛的金针即将扎入李涵颅内时,一道赤红色的长影冲破窗棂,箭一般窜入了内殿,在穿过九重宝帐的瞬间化作人身,在郑注和王守澄猝不及防间,一掌打晕了王守澄。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背对着锦帐的王守澄晕倒在地,连袭击自己的是谁都没有看到。而郑注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下意识地收起金针,扭头想看个究竟,却被眼前冲自己龇牙示威的怪脸吓丢了魂。
“鬼……鬼……”他结结巴巴开口,刚要大声叫喊,就被一只利爪扼住了脖子。
已到唇边的叫喊被生生咽回肚子里,郑注两股战战,被迫直视着眼前的怪物——这怪物长着黄鼠狼的脑袋,身体却像一个瘦小的女人,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掌力大无穷,一只手轻轻松松就将他拎得双脚离地。
那怪物双目精光四射,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压着嗓子吐出两个字:“救他。”
“好,好,大仙饶命……”郑注吓得涕泗横流,哆哆嗦嗦地答应,“我知道怎么救他,求……求大仙先放手。”
那怪物沉默片刻,终于放开了郑注。他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药箱边,从箱中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了一只药瓶,将瓶中药丸倒了一颗在手里,跌跌撞撞地跑到榻边喂李涵服下。
施救过程中,他始终能感觉到背后胶着的视线,不由一边行动一边解释:“圣上是中了毒,但并不致命,服了解药很快就能醒过来。大,大仙……我也是被逼的,要不是王守澄拿我的父母妻儿威胁我,我哪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求大仙明察……”
“他逼你,你就做了吗?”
“对对对,”郑注不住点头,忽然觉得这话也有点不对,赶紧又抽了自己两耳光,跪在地上磕头,“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窍,大仙饶命啊!”
“你先住手,”那怪物不耐烦地打断郑注,慢悠悠走到他面前,“既然你是个为虎作伥的小人,我也不指望你幡然悔悟,只要你知道,如果你还想活命就只有一条路——弃暗投明,效忠圣上。”
“是,是,我都听大仙的……”郑注话音未落又被怪物瞪了一眼,吓得他浑身哆嗦,“我,我明白了,我都听圣上的!”
一人一怪就这样在殿中对话,画面分外诡异,就在这时,龙榻那里忽然传来李涵虚弱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人身黄鼠狼脑袋的怪物立刻浑身一颤,像做了错事被人发现一般,转身欲逃,却被李涵叫住:“黄大仙……是你吧?”
那怪物生生顿住脚步,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摇身一变,化作一只腰身细长的黄鼬,乖乖爬上了李涵的龙榻。
李涵微微一笑,强撑着坐起身,将那黄鼬笼在自己怀里,冷眼扫过躺在地上的王守澄,最终落在郑注身上。
郑注不等李涵开口,主动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表忠心:“陛下,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宽仁,让罪臣将功赎罪!”
“哦?”李涵不动声色,手指顺着黄鼬的背毛缓缓抚摸,“你打算如何将功赎罪?”
“罪臣知道陛下想除掉王守澄,不,是铲除全部阉党!”郑注讨好地回答,“罪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李涵颌首,对郑注使了个眼色,“你这就杀了他,证明给我看。”
郑注迟疑地看了王守澄一眼,思索片刻,伏在地上对李涵道:“陛下请听罪臣一言。不是罪臣畏死推托,只是王守澄军权在握,此刻杀了这厮,若引得军中哗变,反倒得不偿失。不如徐徐图之,架空了这厮的兵权,再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赐死。罪臣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才,名叫李仲言,陛下可以重用。”
李涵听了他的话,沉吟片刻,冷笑着反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陛下怀里这只黄大仙,罪臣哪怕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君,”郑注瞄了一眼正在李涵怀里卖萌的黄鼬,谄媚地奉承,“今日有幸目睹神仙,才知道什么叫真命天子,得道多助!罪臣恭喜陛下!”
这下不仅李涵齿冷,连身为黄鼬的轻凤都被肉麻得一激灵。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还真是不要脸!
李涵问清楚了自己中毒的始末,思索片刻后,决定接受郑注的投诚。他命令郑注唤来王内侍,又交代了几句后续事项,才恩准郑注背着昏迷的王守澄返回神策军北衙。
王内侍本已万念俱灰,没想到顷刻间柳暗花明,化险为夷,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在得知是黄大仙护驾后,对着它连连打躬作揖:“多谢黄大仙,多谢黄大仙!”
“你快去备些鲜肉来,也好让我报恩。”李涵笑着吩咐王内侍,在目送他离去后,低头轻轻捏了一下黄鼬毛茸茸的小脸,“没想到你竟真是一只黄大仙,要我如何谢你才好……”
轻凤当仁不让,立刻在李涵怀里人立起来,亲昵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她到底还是怕李涵嫌弃,不敢触碰他的嘴唇。
李涵微微吃了一惊,睁大眼注视着面前色眯眯的黄鼬,哭笑不得:“你……”
轻凤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立刻蜷起身子窝在李涵怀里,怕被他撵走。许久之后,她感觉到李涵的手轻轻落在自己脊背上,顿时一阵心悸,黑黑的小眼睛愉悦得半眯起来。
他的掌心是那样温暖,让轻凤既安心又陶醉,同时深深后怕——幸亏及时赶到,如果自己迟来一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本以为去终南山探望飞鸾不会出什么岔子,哪知还是失策了。哼,若非害怕触犯杀孽,她恨不得现在就杀掉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坏蛋!
看来在李涵成功化解死劫之前,她必须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