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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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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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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注自那一晚倒戈之后,编造出李涵被一只人身黄鼠狼脑袋的怪物解救,而自己拼死才救出王守澄的谎言,成功搪塞了曾亲眼见过这种怪物的王守澄。从此郑注暗暗为李涵效力,故意将李仲言引荐给王守澄。

  王守澄不疑有他,以李仲言善讲《周易》为由,将他引荐给了李涵。不久之后,李仲言与郑注一并进宫,在延英殿秘密面圣,双双立誓效忠天子。

  李仲言外貌魁梧倜傥,兼具才辩谋略,让李涵十分欣赏。于是在此人第二年除了母孝后,李涵便任命他为四门助教,赐绯衣、鱼袋,加以重用。

  李仲言也不负李涵深望,与郑注一起为他出谋划策,以铲除阉党为己任。二人携手同心,与李涵朝夕计议,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外人只当郑注和李仲言是依靠王守澄发迹,却不知他们与李涵另有所谋。

  转眼到了太和九年,李仲言改名为李训,官升兵部郎中,而郑注已官至太仆卿。李涵在李训和郑注的建议下,提拔了右领军将军仇士良,任命他为左神策中尉,用以分散王守澄的军权。仇士良也是当年拥立李涵的功臣之一,这些年深受王守澄打压,一直与他不和。

  为此王守澄十分不悦,李涵便以明升暗降之计,任命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彻底架空了他的军权。

  李涵步步为营,视朝堂为生死场,在成功卸去王守澄兵权时,这一年已近孟冬十月。眼看时机成熟,李涵索性一鼓作气,命宫使往王守澄的宅第赐了一杯毒酒。

  当领旨的宫使离开延英殿后,李涵低头抚摸着膝上的黄鼬,轻声笑道:“黄大仙,今天你也会保佑我吧?”

  轻凤在他膝上仰起脑袋,笃定地点了点头——自从李涵中毒那日起,两年来她一直陪着李涵,须臾不离左右。对于居心叵测的郑注来说,她的存在即是巨大的威慑,令他绝不敢对李涵起异心。

  李涵同样也意识到了这点,时常袖着轻凤前往延英殿,与郑注和李训议事时,就将她抱在膝上抚摸。若不是轻凤一靠近紫宸殿就要逃跑,只怕李涵早就带着她上朝了。

  此刻轻凤胸有成竹地对李涵点了头,转念一想,又怕王守澄老奸巨猾,万一被他绝处逢生,对李涵可是大大的不利。

  两年前李涵被王守澄下毒,事后尚食女官和太医们皆被追责严惩,然而至今想来,轻凤仍是耿耿于怀,心有余悸。

  王守澄一个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少心腹和眼线,而这些人又在大明宫里沆瀣一气,交织成天罗地网。

  何况她头顶还悬着一只警钟,那就是飞鸾曾经预言的死劫——李涵最多只剩十年阳寿。距离当年已经过去了六年时间,也就是说往后这四年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容小觑,又何况杀王守澄这样的大事?

  这样一想,就算轻凤再贪恋李涵的怀抱,她也坐不住了。

  轻凤倏然跳下李涵膝头,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向王守澄的宅第跑去。

  果然在靠近神策军北衙时,她灵敏的鼻子就闻见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赐毒哪里会流那么多血?只怕她还是低估了那个死太监!轻凤心中暗暗叫糟,越跑越快,如一道火影般窜进王守澄宅中,就看见空荡荡的大堂里,前来赐毒的宫使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被人一刀毙命。

  天,那死太监竟敢刀斩宫使!看来他真的打算垂死挣扎,与李涵拼个鱼死网破了!

  轻凤顿时心急如焚,在大堂四处嗅了半天,熟悉了一下王守澄的气味,便开始借助法力寻找他的踪迹。

  在浓浓血腥味的干扰下,轻凤好不容易才捕捉到了一丝王守澄的气息。她立刻追踪着那丝若有似无的气味,跑了好一会儿才惊觉方向不对——那老贼竟然没有逃向宫外,而是曲折地进了大明宫内苑。

  轻凤心中大惊,意识到王守澄多半是去找李涵,立刻吸了吸鼻子,改为寻找李涵——她必须赶在王守澄之前找到他。

  凭着气味,轻凤很快就判断李涵已经离开了延英殿,顿时心下稍安——李涵不在延英殿,那就多半是回了太和殿,相比自己,王守澄找到李涵可没那么容易,何况寝宫内外侍卫极多,总不能个个都被王守澄收买。

  轻凤一边想一边跑到太和殿,不料却扑了个空。

  她瞬间有点发慌,再度运用法术寻找,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李涵他……竟然在紫兰殿吗?为什么会这样?

  轻凤一颗心砰砰直跳,却来不及多想,飞速跑向紫兰殿。

  自轻凤被贬以来,紫兰殿已被空置了许久,如今寂寥蒙尘,蛛网垂梁,轻凤是怎么也想不通李涵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心中七上八下,一口气跑到紫兰殿,一眼就看见殿门虚掩,而殿外别说是王内侍了,连伴驾的随从都不见一个。

  轻凤立刻从虚掩的门缝窜进大殿,喘着气四顾寻找,直到看见李涵独自站在内殿的背影,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

  然而不等她松上一口气,一道人影忽然从内殿阴暗的角落里窜出来,直直扑向李涵。轻凤立刻一跃而起,腾空变回人身,同时施出力字诀,尖锐的指甲深深插入偷袭者的脊背,用力一抓。

  伴随分筋错骨的撕裂声,一道惨叫骤然响起。

  李涵在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时就已转身,所以亲眼目睹了变故的过程——当王守澄手执匕首向他扑来时,变出人身的黄大仙半道杀出,尖锐的利爪瞬间撕开了王守澄的脊背,紧跟着两脚一蹬,将他踩倒在地上。

  因这致命的一踩,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受了重伤的王守澄顷刻间呜呼哀哉。

  飞溅的鲜血沾上李涵的衣袍,令他往后退了一步,尽力镇静地望着眼前满脸鲜血的黄大仙。他知道王守澄意图行刺,是黄大仙救了自己,可毕竟人妖殊途,面对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可能若无其事。

  然而就在他目光游移,从黄大仙尖锐的指甲扫到它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时,李涵心神一凛,全身血液在电光石火间逆行,冲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猛跳,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事出突然,让陛下受惊了。”轻凤刻意用压低的嗓音安慰李涵,两只脚还踩在王守澄皮开肉绽的脊背上,因为重量,使得断裂的脊骨向下凹陷成一个浅坑。猩红的鲜血沾湿了她的凤头履——这双鞋还是她两年前离宫时穿的那一双,不仅如此,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当年的旧衣。自从不能再以凡人的面目接近李涵,轻凤早已忘却寒暑,无视衣妆。

  所以此刻,在李涵惊异的目光下,她低着头蜷成一团,总觉得有点自卑。曾几何时,她每天都要扑上厚厚一层宫粉,抹匀了蔷薇胭脂、香蜜唇脂,才肯见他呢。

  轻凤想着想着就有点伤心,再加上杀人的罪恶感,以及自损修为带来的灵力衰减、头晕目眩……种种痛楚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抱着双膝瑟瑟发抖。

  出山多年,她到底还是杀了人、沾了血,成了一只背负杀孽的邪妖。但是为了李涵,她一点也不后悔,甚至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在悄悄埋怨: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替他手刃敌人,一劳永逸,又何苦忍受这数年的分离?

  轻凤自怨自艾地埋着头,内心百转千回,犹如一团乱麻。

  然而就在她六神无主,恍恍惚惚时,李涵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前,弯腰执起了她的一只手。还在发抖的轻凤顿时一僵,待要挣扎,却听见李涵呼吸紊乱地急促开口:“别变回去!”

  轻凤被他这么一吼,立刻就不敢动了。

  李涵紧紧抓着她鲜血淋漓、指甲尖利的手,五指无法自控地颤动着,却始终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不要变,不要变回去……”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么一句话,从急语变成低喃,语调越来越哀伤。

  他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定定看着那绕在腕间的一根长命缕,急促喘息了许久,直到颅内的抽痛渐渐平复,才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我已经认出你了,轻凤……”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轻凤浑身一僵,随即又开始发抖,并且幅度越来越剧烈。

  “陛……陛下……”这一刻她无地自容,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因被李涵识破而心神大乱,恨不得有条地缝可钻。

  李涵却无视她的窘迫,执意将她从王守澄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抱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将她细细端详:“我都已经认出了你,还不肯变回来吗?”

  怀中轻盈纤细的身躯猛然一震,跟着便卸掉了全部的气力,软软靠在李涵怀里,毛茸茸的脑袋逐渐变得青丝委地,而长发下更是露出了一张清秀精致的榛子小脸。那小脸上还沾着凝固的血点,眼神仓皇惊怯,表情写满了紧张:“陛下……”

  李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内心百感、口中千言,都被万丈相思舂碾着,最后只化作一声释然的感慨:“真的是你……”

  轻凤还窝在李涵怀中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借着青丝遮挡心虚地偷觑他,小声嗫嚅:“陛下怎么会认出我?”

  “你还戴着我送你的长命缕呢。”

  只这一句话,便让轻凤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滑出了眼眶。

  李涵望着她无声垂泪的模样,忽然觉得无论她是否身为妖精,或者她长久以来的欺骗,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此刻他只是紧紧抱着她,如重获至宝一般,爱不释手,亲密无间。

  “别哭了,”他低头吻着她不停流泪的眼角,从软语安慰到低声哄劝,最后变成没好气地揶揄,“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妖精……快别哭了,听没听见?”

  这虚张声势的呵斥语气,带足了往日的戏谑亲昵,仿佛时光倒流,让轻凤终于收住眼泪,抽抽搭搭地回答:“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我有话问你。”李涵抱着她走了几步,避开血迹,也不顾满地积尘,就随意席地而坐,搂着她问,“你是黄鼬精?”

  嗯?以前不知情的时候还尊人家一声“黄大仙”呢,怎么如今倒改口了?轻凤抽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那胡婕妤呢?也是黄鼬精?”

  “她是狐狸精。”轻凤低声否认。

  “为什么进宫来?”李涵问完又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本来是属于我皇兄的。”

  “因为他爱打夜狐啊,我和飞鸾是骊山的妖精,专程出山惑主的。”轻凤简单道出来龙去脉,又补充了一句,“哪知道才第一晚,他就被宦官给杀了。”

  “所以玉玺本来就在你这里?”

  “嗯,我藏了三年,然后找机会送你了。”

  “所以永道士也知道你是妖精?”

  “他什么不知道呀?”轻凤吸吸鼻子。

  “那飞鸾的死呢?她是真死吗?”

  轻凤心虚地瞄了李涵一眼,摇了摇头:“她没死。她爱上了一个民间的书生,珠胎暗结,所以我从永道士那里讨到一味假死药,帮她脱身离宫。”

  “难怪你当时不许任何人查验她的尸身。”以往一桩桩怪事都有了解释,李涵问到最后,已是浅笑着与轻凤对视,轻声诱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那你呢?后来为什么不走,哪怕没有男欢女爱,做一只黄鼬也要陪在我身边?”

  自从与李涵相认后,轻凤的脸一直涨得通红,此时被他一问,双颊越发火烫起来:“我……我自然是因为离不开陛下。”

  “你啊……”李涵叹息一声,与轻凤额头相抵,心中因她离去而荒芜的一块地方,已被各种情绪淹没——为蹉跎了漫长的时光而哀伤,为久别后还能重逢而庆幸,也为她竟是妖异之身而忐忑,“难怪当年你说过,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原来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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