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惑主
“陛下,”轻凤伸出双手拥抱住李涵,在他耳边喃喃道,“如今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就不瞒你了,当年我并非故意要干政弄权,而是飞鸾曾算出你有死劫,阳寿至多十年,我关心则乱,结果好心办了坏事。事到如今……还剩下四年时间,所以陛下,请一定将我留在你身边,我想守护你度过死劫。”
“死劫?”李涵面色一沉,心中转喜为忧,蹙眉思索了片刻,才无奈地苦笑一声,“还有四年时间吗?老天待我不薄……”
“是最多四年,随时有可能提前发生,飞鸾的卜算并不精准。”轻凤忧惧地望着李涵,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态度,“陛下,你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李涵低下头,深深看了轻凤一眼,“过去也许会。怕天不假年,壮志难酬;怕出师未捷身先死;怕背水一战,而你是我的牵挂。如今,反倒不怕了。”
轻凤望着李涵越来越明亮的双眼,被他目光中强烈的情绪感染,忍不住微微一颤,轻轻唤了他一声:“陛下?”
李涵伸手抚摸轻凤温暖的脸颊,只觉得心中柔情流淌,如置身融融春光:“我不怕了,还有四年时间,足够了。”
“怎么会够?”轻凤立刻惊慌地摇摇头,“只有四年,我们怎么办?”
李涵沉默下来,紧紧抱着轻凤,许久之后才问:“你们妖精的寿数,是多少?”
“不知道,”轻凤老实回答,“如果不作死的话,认真修炼成仙,可以与天地同寿。”
“那四年的确是太短了,”李涵苦笑一声,凝视着轻凤青春正盛的脸,嗓音不禁变得有些黯哑,“可哪怕我生年满百,对你来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你是一只游戏红尘的妖精,我很庆幸遇见你,可我还有自己的志向——为了江山社稷,我愿意赌上性命,九死不悔,换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轻凤听着李涵对自己剖白心迹,眼底慢慢浮起一层泪光,她懂得他的心,正因为懂得,才分外难舍:“陛下,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那就别让我有遗憾,”李涵贴在她耳边低语,喉中哽咽了一下,压下心头那份满溢的苦涩,“就好好陪我这一程。”
轻凤眼底不断打转的泪花,因他这句诀别般的话,瞬间滑下脸颊。
片时之后,紫兰殿被后知后觉赶来的侍卫包围,化作黄鼬的轻凤被李涵笼在袖中,秘密带回了太和殿。
铲除王守澄的快慰,加上久别重逢后的喜悦,让阔别数年的一对有情人如两簇焦渴的火,一挨擦在一起便化作燎原之势,将冷清许久的太和殿又变成了春风旖旎的温柔乡。
一晌贪欢,轻凤窝在李涵怀中陷入沉睡,浑然不知李涵正睁着双眼,目光在夜色里静静描绘着她朦胧的轮廓。
此刻李涵毫无睡意,脑中不断回想着轻凤告诉自己的话,总觉得有些地方想不透,想等她醒来问个清楚,却又直觉不该问她。
沉吟良久之后,李涵索性起身穿衣,走出太和殿。
孟冬清晨寒意袭人,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守夜的王内侍正在侧殿中打盹儿,忽然朦胧中感觉到有人靠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就看见李涵正站在自己面前:“陛下?你怎么过来了?”
昨夜圣上不要自己陪侍,早早就寝,王内侍就已经觉得有点古怪,现下也不敢多问。
“我有点事要见一个人,华阳观的永道士,你应该还记得吧?去替我召他进宫。”李涵低声吩咐王内侍,又叮嘱他,“你且秘密行事,快去快回,人带来以后,让他到延英殿见我。”
“是。”尽管一头雾水,王内侍还是唯唯诺诺地领命,悄然出宫去替李涵传旨。
王内侍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所以当李涵从紫宸殿退朝时,永道士已经安安分分地坐在延英殿里喝茶了。他一大早就被王内侍从被窝里拖起来,原本是满肚子的火气,奈何李涵贵为天子,他再不服也只能憋着。
“前头两个,哪个不是俯首帖耳地来见我?偏生这一位,惹不起……”永道士不满地咕哝着,有滋有味地喝完一杯御贡的阳羡茶,才算消了点火气。
李涵恰在此时驾临延英殿,主动与永道士寒暄道:“永道长,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贫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永道士连忙起身拜见李涵,见礼后才微笑着回答,“贫道还是老样子,一直在华阳观中炼丹修道,顺便为陛下祈福。”
李涵在御榻上落座,待到王内侍奉茶后退出延英殿,才正色对永道士开口:“永道长,你可知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永道士一听此言,当即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李涵请罪:“贫道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暗暗吐苦水:逢场作戏,好累。
“道长快请起,”李涵忙请永道士起身,好言安抚他,“今日我请道长入宫,自然不是为了问罪,道长一向料事如神,应当已经知道我的心思。”
“贫道愚钝,”永道士假惺惺地客气了一声,便也不再与李涵绕弯子,“既蒙陛下召见,贫道便斗胆猜一猜,陛下是为了黄昭仪的事吧?”
自从褫夺轻凤的封号以来,李涵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黄昭仪”这个称呼,此刻乍然听见,令他怔忡了一下才回过神:“对,正是为了她。”
永道士眯着眼缓缓笑起来,脸上亦浮现一抹温柔之色:“陛下如果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吧,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说我四年后有死劫,是不是真的?”李涵面色平静地问出第一个问题。
“的确是真的。”永道士点点头。
“那么她呢?”李涵来不及为自己忧虑,问出心中最在意的问题,“她一定要陪着我,是否会被我拖累?”
永道士听到这个问题,倒有点钦佩李涵对轻凤的情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据实回答:“她已经被你拖累了。”
李涵闻言一惊,疑惑地问永道士:“此话怎讲?”
“对妖精来说,伤人性命,是极大的罪过,”永道士满脸惋惜地对李涵说,“凡人作恶,有官收;妖精作恶,有天收。官吏尚可欺,老天岂可骗?她如今修为大损,只是瞒着你罢了。”
李涵听完永道士的话,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我明白了,多谢道长提点。”
永道士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李涵,却见他只是漠然坐在御榻上,目光黯淡无神,似乎刚刚的答案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沉寂得有些令人窒息,喜欢热闹的永道士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见李涵突兀地开口:“胡婕妤服下你的假死药离宫时,怀有身孕?”
嗯?这皇帝的话题跳得好快。永道士有点适应不来,糊里糊涂地回答:“嗯,是啊,不过这药对孕妇无碍,如今她孩子都已经开蒙读书了。”
李涵想问的显然不是这个,他顿了顿,才追问:“胡婕妤能为凡人生育,缘何……”
“哦,哦!”永道士终于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胡婕妤曾向西王母求过生子药,不然也是没法孕育孩子的,将来她要为此侍奉西王母三百年呢。”
“她……”李涵吃了一惊,回想起印象中总是怯懦羞涩的飞鸾,不由失神地感慨,“真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痴情。”
“黄昭仪又何尝不是呢?”永道士无奈地一笑,十分艳羡地看着李涵,缓缓道,“她曾对贫道说过一句话:‘不痴不傻,不做妖精。’”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借着永道士的口,李涵听到了这句无比真挚的话,就仿佛轻凤亲口在他耳边告白,一瞬间悸动到连手指都微微发颤,许久之后才蓦然一笑,“没错,这是她。”
这般敢爱敢恨、矢志不渝的自白,只能是她。
李涵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抑住渐渐从眼底泛上来的泪光,长吁了一口气,才望着永道士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日我身陷险境,无暇自顾时,能否将她托付给你?”
他问出这句话时,语气无比认真,目光里蕴满了宿命的哀伤。永道士深深凝视着李涵,终是一声轻叹,点了点头。
短暂的密谈匆匆结束,当李涵回到太和殿时,疲倦的轻凤还在沉睡——灵力大损加上彻夜纵欲,简直去了她半条命。
李涵无声地穿过九重宝帐,走到龙榻边坐下,微笑着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尖在她红润的脸颊上流连。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心里轻轻落下一声叹息,他在轻凤身边和衣躺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目光在昏暗光线中隐隐闪烁。
真是一只执拗难缠的小妖。哪怕为了她,他也必须尽快出手了。
一梦沉酣,轻凤过了晌午才悠悠醒来,却发现李涵竟难得没有埋首于政事,而是紧闭双眼搂着自己,呼吸声从容绵长,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陛下?”她轻轻唤了李涵一声,忍不住在他怀中扭动起来。
李涵立刻睁开眼睛,笑着在她颊上偷了一记香,宠溺地问:“睡醒了?”
“嗯,”轻凤亲密地依偎在李涵怀中,桃腮如醉,明眸如星,“陛下今天不忙吗?”
“忙,”李涵又将轻凤搂紧了些,笑道,“除了忙,还要陪你。”
“陛下!”轻凤惊喜不已,刚想搂着李涵撒娇一番,却听见李涵在自己耳边轻轻唤了一声“轻凤”。她瞬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涵,有点害怕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她的身份,并且比以往更加亲昵,就好像她身为妖异,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反倒消弭了他的后顾之忧。
“既然你是妖精,又何必拘泥人间礼数?”李涵捏了一下轻凤怔愣的脸蛋,低声哄她,“今后不妨直呼名讳,也叫叫我的名字吧。”
“李……李涵。”轻凤脸颊烧得通红,以往床笫间狎昵时才会念彼此的名字,如今要她挂在嘴上,还真是让人羞得慌。
“若是我能生于民间,与你做对平凡夫妻,该有多好……”温存缱绻之际,李涵由衷感念,却被色迷心窍的轻凤傻乎乎纠正。
“不呀,人家可是为了妖媚惑主,才遇见你的……”
李涵闻言一怔,下一刻才无奈地笑叹:“好一个妖媚惑主,祸水红颜……”